陈宗铭一般不抽烟, 除非生意场上遇到棘手的事,就会自己点上一根,但点上之后自己也不抽几口, 就只是默默看着一根烟燃尽。
今天也不例外。
田君如办了住院, 疲劳过度加急性肠胃炎,还有点儿发烧, 现在挂了水还没醒过来,陈宗铭边独自走到医院外头,从车里拿了根烟点着。
病床上,田君如眉头紧锁,整张脸苍白无力, 唇色尽失。陈寂默默在床边占了几分钟, 给她掖了掖被子, 随后也紧跟着出了医院。
陈宗铭背靠在车上,指尖夹着一根吸了一半的烟, 陈寂默不作声走过去, 曲腿靠在车上, 抬头看着漫无边际的天。
今天是个大晴天, 夜空里,月亮高悬,星星缀在周围, 光就洒在大地上。
陈寂忽地想到, 曾经有个人告诉他:“你对着天空许愿, 星星也能听得见。”
是陆时雨告诉他的,她还曾说, 心诚则灵。
“陈寂。”陈宗铭突然喊了他一声, 打断了陈寂飘摇的心思。
陈寂回眸, 等着陈宗铭的下文。
陈宗铭把烟拿起来递到嘴边,想抽,却又没抽。
见状,陈寂嗤笑了声,双手插着兜,懒懒散散地靠在车上,直勾勾盯着那点星火:“爸,你这烟当摆设的啊?”
陈宗铭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看你还挺想尝试啊?小兔崽子,未成年不许给我抽烟!不然我抽死你。”
他又叹了口气,“是你妈不让我抽。”
陈寂早猜到了,陈宗铭这辈子没怕过什么,唯一怕的就是田君如生气。
“我跟你妈当年刚结婚那阵儿,还没你呢,那会儿我天天晚上出去应酬,熬夜加班,加班的时候就靠烟提神,基本上一天一盒吧,后来身体就出毛病了,医生让戒烟,我戒不掉,”陈宗铭顿了顿,说:“那会儿你妈就跟我吵了一架,你妈脾气爆,我脾气也挺冲,最后没吵出个所以然,她就说陪着跟我一块抽,我抽多少她抽多少。”
陈寂目光虚了焦距,似乎没想到田总还能有这么刚的一次,只是淡淡地望着这片天空,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似乎也没有在看什么地方。
“从那以后,你妈抽烟抽进了医院,我就再没抽过烟。”
陈宗铭按灭烟蒂,扭头对陈寂道:“你妈这个性子难改,不讲道理,有时候胡搅蛮缠,风风火火的,不怕事,看中的东西就算再难办她也得想办法办到,她这样办事可能一时间让人受不了,但是,她出发点是好的。”
“就算看上去再不讲道理,那也都是好意。”
道理陈寂都懂。
他仍旧倚在车上,眼皮耷拉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陈宗铭一直都算是个开明的父亲,对陈寂是放养的态度,但现在的情况,放养似乎并不可行了。
半晌,他胳膊肘顶了顶陈寂的,“哎,你不是嫌我在咱们家做不了主吗?”
陈寂偏头,笑道:“不是啊?咱家大事儿听你的,小事儿听我妈的,但很不巧,咱家都是小事儿。”
陈宗铭拍了拍陈寂的肩膀,神色一瞬间变得认真起来:“陈寂,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拿得起放得下。”
“现在你爸可以做主了,你这事儿,是大事儿,”陈宗铭说:“我现在不让你做选择,等这学期结束,你自己选,反正高二就该分文理科,你是选学文化课,还是选体育,看你自己。”
“陈寂,你是个大小伙子了,甚至我不在家,家里两个女同胞就靠你保护,靠你顶天立地了,你不能意气用事,将来你也要成家立业,意气用事要不得,梦想重要,现实更重要,你得往前看,你活这一辈子,得踩着脚下的地活。”
……
“那然后呢?”王竞之满脸焦急,眼底全是无措,“你跟你爸怎么说的?你妈后来骂你没?”
桌上四个人,除了陈寂,都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板着一张脸,陈寂扫了眼,忽地扯唇笑了下:“别啊,你们仨哭丧呢?留着点眼泪吧,我可受不起。”
陆时雨一时间心乱如麻,没想到出来吃个晚饭,能碰巧听到这么一件揪心的事,也没什么心情说话。
相较于他们仨的沉重,陈寂脸上带着笑意,就像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一样,他像是个局外人。
陆时雨紧抿着唇角,揪着膝盖上的校服,凝着陈寂脸上的神情,蓦地,她和孔怡然面前的香草奶盖被往她俩眼前推了推,陈寂出声,话里藏了些万般无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妥协:“行了行了,没那么沉重啊,就是做个选择的事,不夸张地说啊,我到哪儿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一听他这么说,陆时雨心里又沉了沉,他说这话,不是从心底里说出来的,陈寂从前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一提短跑眼里带光,像是藏满了星星,但现在,星星似乎没了,光也弱了一半儿。
他并没有在笑,只是在装。
“趁现在我还是个学渣的时候,你们抓紧时间拿错题往我脸上摔,该骂就骂,我说万一啊,万一有机会,我文化课成绩提上去了,跟你俩碰巧在重点班成了同学,”陈寂视线落在陆时雨和孔怡然身上,吊儿郎当地说:“那你俩可就没机会了。”
孔怡然刚刚还有点同情陈寂,现在发现他根本不需要同情,于是翻了翻白眼儿:“你先把你那五十多分的数学考及格了再说吧。”
“哎,你可别瞧不起人,”陈寂压了压身子,手肘抵在膝盖上,胸有成竹地说:“拭目以待啊,到时候别惊讶的说不出来话。”
孔怡然哼了哼,跟他开玩笑:“你别考不上来偷偷躲墙角里哭。”
“那不好意思得让你失望了,我眼泪早哭没了。”陈寂淡声道。
他说这话,陆时雨是信的,陈寂脑子好用,虽然跳脱,但是很聪明,他要是想追上来,费点儿力气完全可以。
香草奶盖没喝,她原封不动提着回了学校。
越到夏天,一中街越是热闹,马上到七点钟,天色却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将暗未暗,路灯却早早开了,往下垂直照着,洒在陈寂头顶。
陆时雨悄悄瞥向陈寂,他神色一如往常,只是整张脸半明半暗,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
或许是陆时雨悄悄的目光不再悄悄了,陈寂察觉到,扭头,对上陆时雨的双眼,她微微仰着头,眼中亮亮的,干净清澈,不夹杂一丝杂意。
“干嘛?”陈寂收回视线,很努力地调节气氛,欠欠地说:“你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收费的。”
陆时雨也不再看陈寂了,既然他想翻篇,那她就不应该阻止他翻篇,她想了想,问:“其实,我有个小小的疑问。”
陈寂:“什么疑问?”
陆时雨:“可能有点不太合时宜,但是,我还是想问问,就是……”
“你真的很能哭吗?不然为什么眼泪哭没了。”
陈寂:“……”
他被噎住了,好半天没憋出一句话,非常佩服陆时雨的脑回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低低的笑,刚开始是被气笑了,后来没想到越想越好笑,简直要乐死了,于是整个人无声,发自内心地扯唇笑了十多秒,才说:“你真行。”
“陆时雨,我墙都不扶,就服你。”他轻轻舒了口气,心里的郁结仿佛少了点儿。
陆时雨偷偷弯起唇角,微微垂头喝了口香草奶盖,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遍布全身,“你笑什么,我就是好奇,我小时候都没怎么哭过。”
“九岁那年我两边四个后槽牙全都有了虫洞,脸肿的像是塞了馒头一样,补牙的时候医生不给打麻药,疼得要死我都没哭,旁边的小朋友还没开始补牙就哭,我那会儿特别淡定,医生都夸我勇敢。”
“那你还真是厉害呢。”陈寂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还挺阴阳怪气,别以为我听不出来,陆时雨默了一秒,“我说真的,我小时候特爷们儿。”
“哎,不是,我是哪里给了你一种陈寂很能哭的错觉啊?”陈寂“啧”了声,意有所指地说:“你记住,陈寂不是娇花。”
陆时雨听懂了,重重点了点头:“噢。”
空气寂寥几秒钟,片刻后,陈寂忽地咳了下:“谢了啊。”
陆时雨:“什么?”
“还演上瘾了你,陆影后,”陈寂嗤了声,“知道你安慰我呢,我现在挺高兴的。”
陆时雨一怔,他倒是真不傻,“我没安慰你,我觉得你不需要我安慰。”
陈寂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眼中带了些讶然。
“要是你钻牛角尖,那我安慰你也没用啊,”陆时雨浅浅笑了下,“所以我没安慰你,是你自己把你自己说服了。”
陈寂眸光闪了闪,心里忽地柔软几分。
高一下学期似乎过得很快,时间如梭,一眨眼就是一天。
陈寂仍旧照常跟着训练,训练完照常跟着篮球队打打篮球,偶尔不打篮球的时候跟王竞之他们一起出去吃顿晚饭,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恼人的意外。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肆意潇洒,打篮球时投中个三分能嘚瑟好久,气得王竞之满场堵他。短跑测试赛上没跑到十秒钟也不懊丧了,会摆着手跟他教练嬉皮笑脸地说再来再来,早上晨跑照样插科打诨,而后每次都会挨卫琪的一脚踹。模联大会也不逃了,会上组织辩论赛的时候每次都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满场怼,阴阳怪气的功力无人能敌,气得孔怡然也抓耳挠腮,简直跟王竞之一模一样。
没人问他将来打算怎么办,他似乎早就已经有了打算。
日子照常过,转眼就到期末考试。
陆时雨还是老位置,陈寂也是老位置,隔着窗户就能看到对面考场是什么情况。乏味枯燥的高一生活快要画上句点,大家都很躁动,考完也不复习了,谋划着暑假干点儿什么。
楼道里喧闹无比,陆时雨捧着本书,但也没心思复习,站在栏杆边跟孔怡然闹,没成想,闹着闹着,后脑勺挨了一下,不重,就是把她拍愣了。
陆兆青拿着答题卡从她身后走过,路上的学生端端正正给她打招呼。
陆时雨也不敢闹了,孔怡然也不敢不老实了,俩人在嬉笑打闹的楼道里仔仔细细地复习。
好几分钟后,孔怡然低声问:“你姑下去了没?”
陆时雨悄悄往四周看了眼,舒了口气:“下去了。”
“我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孔怡然拍拍胸脯,“虽然拍的是你,但我他妈的也怕死了。”
陆时雨摆正视线,不经意抬头朝对面看了眼,却发现陈寂趴在栏杆上,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俩,随后撇撇嘴,摇摇头,十分同情地用口型说:“好好复习吧。”
……
考完最后一科,跟着大家一起回家的还有分科志愿单,学校要求大家出成绩当天返校,交到班主任手里。
孔怡然想也没想,就在理科那里画了个对钩,三两下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写完,陆时雨还没动笔,“你选什么啊?”
陆时雨回神,“我还能选什么。”说完,便在理科下画了个对钩。
15年,一中取消了重点班普通班之分,从他们这一届开始,往后不再有重点班了,高二一开学,学校就会根据志愿和成绩给大家重新分班。
返校拿成绩当天,陆时雨在家里睡过了头,着急忙慌来学校时,在校门口遇到了陈寂。
他自己骑着车来的,连书包都没背,穿着一身休闲运动服,黑t恤,灰色运动裤,手里只拿着一张志愿单。
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选了什么。
还没来得及陆时雨跟他说话,门口保安便催促:“赶紧进去吧,快迟到了。”
陆时雨这才抓紧时间往教室跑,今天她得帮李杰收志愿单。
二十七班一大部分都选了理科,而且大家成绩都很不错,因此很有可能被拆开打乱,分到其他班里,孔怡然还挺怕自己跟陆时雨分开的,惴惴不安地交了志愿单,拿了成绩就开始碎碎念,还说暑假一定要多出来玩,不然怕以后没机会了。
两人挽着手下楼,在教学楼门口,恰好碰见王竞之跟陈寂出来。
王竞之神色不太自然,没了往常的咋咋呼呼,倒是挺沉闷。
四个人碰上面,孔怡然一脸吃惊:“你怎么了?怎么今天蔫儿了?”
王竞之没答,看了眼陈寂,陈寂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勾上王竞之的肩膀,安抚性地拍了拍:“爸爸要离开儿子了,儿子能高兴?”
他这么开玩笑,王竞之也只是抬脚踹了他一下,不轻不重的,真像是霜打的花。
陆时雨看陈寂。
楼外艳阳高照,炽热的太阳毫不顾忌地散发灼热的暑气,陈寂抬手挡了当刺眼的光线,没几秒钟就放下手,直面盛夏,迎着耀眼日光,说:“人生总得有点别的追求吧,不能可一棵歪脖子树吊死——”
“没准下学期,咱真就成同学了。到时候请多指教啊。”
作者有话说:
“你对着天空许愿,星星也能听得见。”原话是“我对着月亮许愿,满天的星星都看见”——谭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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