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踩在院中遍地稀软的竹叶上,杜然说,今天就来会会这个随云大师肉唐僧。
“两位仁兄的来意我知悉了。”
穿着一身白布褂的中年男人捋了捋自己的垂发,请张伟和杜然进屋坐。
“小刘,看茶!”
这间小院里的茶社倒是陈设得不错,红木家具,瓶瓶罐罐中种着绿植,墙上挂着字画作品。
“你和小米是朋友?”在上茶的间隙,肉唐僧淡淡地对张伟说了一句,你们局里也有领导是我朋友。
“您朋友挺多的,我知道。”张伟笑称。
“小米的帮忙,我还没听他自己提起。心是好的,但坦白讲,多事了。”
肉唐僧一脸松散和豁达,说希望没有给两位仁兄的工作添麻烦。
杜然说没有添乱,反倒帮了一点忙。
“那就好,那就好。”肉唐僧一边颔首,一边用折扇敲打着自己的手掌。
“我和黎万钟的事特别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讲完。”
肉唐僧称,去年夏天他经人介绍接触到了黎万钟。黎万钟自称在做一些新技术的众筹项目,只需要一笔投入就能获得高额收益,而且风险很小,想邀他一起做。
“他确实讲得天花乱坠,而我觉得这件事是为善,相信它可以帮助到那些急需用钱的苦命人。我特地从自己的朋友中,找了一些经济困难、急需用钱的,介绍给他的项目,参与其中。后来慢慢才听说,他公司账上已经没有钱了。”
“您这么大智慧,怎么也被骗?”杜然往椅背上一仰,跷起二郎腿。
“首先,唐某没有什么大智慧,俗人一个,全靠朋友吹嘘赏脸。再者,人生在世,难免有劫,唐某多嘴多舌,讲了太多天理要义,本属不该,此劫对我已是仁慈和成全。”
“你给黎万钟带去那些人、那些钱,他没给你什么回扣、好处之类的?你自己不赚一分钱?”杜然似乎不太信他这一套。
“仁兄笑话唐某了。”肉唐僧面容依旧松弛,微微一笑以解嘲,说自己要是这样的人,哪里还会有如今这些朋友。
“那汤四哥是怎么回事?”张伟和气地问。
肉唐僧说,此事也简单。
“春分时节,有善意的朋友告知我,那黎万钟是个骗子,公司的钱都已经弄到国外去了,我便约他来此地聊聊,要个说法。
“他承认是通过一些手段把钱弄到了国外,但为的是进行资本运作,帮助参与者们获得更大的回报。问他是怎样的手段,他说涉及商业机密不便透露,但是肯定合规合法,绝对不是想卷款跑路。
“他让唐某姑且信他,告诉我如果不放心,可以派个人跟着他,在他公司任职,进行监督。我的朋友小汤正好赋闲在家,我就介绍了他过去。”
“也就是说,你几个月以前就知道钱出去了,所以和黎万钟商量着,安排一个人跟着黎万钟,这个人就是汤四哥。”杜然总结了一下他的意思。
“正是。”肉唐僧甩开折扇扇了扇,说只可惜没能及时替黎万钟点通迷障,有些钱是赚不得的,这种因果大劫种下了是要人命的,呜呼哀哉!
张伟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崔远的人,肉唐僧缓缓摇头。
“像你这样的‘朋友’,黎万钟应该还有吧?”杜然端起桌上的盖碗茶喝了一口,“我是说,给他提供了资金或者下线投资人的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告知你黎万钟是骗子的朋友,情况应该也和你差不多?”
“是也。”肉唐僧倒很坦白。
“不过请两位当差仁兄放心,我唐某是有担当的人。即便是那黎万钟种下的因果,倘若为我的劫,我不会躲。”他举着扇子大手一挥,“倘若这笔钱真追不回来了,大不了卖了这寒舍,唐某也不会让那些穷困潦倒的朋友,在这件事上承担那么重的损失。”
“我现在不关心那些。”杜然伸手示意他打住,说自己的意思是,安排了人在黎万钟身边搞监督的应该不止他一个,肯定还有其他的老板。
“据我所知,”肉唐僧饶有兴致地揣摩着杜然的表情,仿佛很好奇他到底在思考着什么,“是也。”
“你说那个米勒米总,应该自己也有钱被黎万钟搞了吧?”
从随云大师的小院走出来,杜然伸完懒腰,拆开一片槟榔送入嘴中。
“肯定的。”张伟也这么想。
在他看来,这种在钱堆里打滚的人,愿意花钱花力气来找安春帮忙做事,既不可能是仗义为朋友,也不可能是慈悲为穷人——永远只可能是为了他自己。
“安春那细伢子这都信……聪明是聪明,嫩也是真的嫩。”张伟一边去拉车门,一边摇头发笑。他无疑是在嘲笑一个青年的天真,但笑着笑着,屁股坐定了,笑意又变得有点尴尬和勉强。
“不过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简直就像曾经的我……”
“说那小子和罗门有点像我还相信。你?还是算了吧,我们两个第一天认识咯?”
杜然问他晓不晓得,南门口摊子上有些爹爹卖糖油粑粑,有时候一整天都卖不出去,就反复在那糖油里熬,熬热了又捞起来,捞起来放凉了又弄进去熬。
“晓得呀,怎么了?”
“就那些糖油粑粑,都还没你油呢!”杜然讽刺他。
“那还不是生活在将我们反复煎熬?”
张伟说反正他是能从安春和罗门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可惜岁月不饶人。
杜然没空理他的伤感,一边系好安全带,一边冷不丁说了句:“和这个肉唐僧聊过以后,我倒是有点开悟了。”
张伟以为他还是在开玩笑,笑问他悟到了什么。
杜然说,这个案子的大概轮廓,很可能快要出来了。
“啊?”
杜然这话来得突然。张伟自己皱着眉头想了想,似乎没有注意到刚才的交谈内容中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线索,让杜然展开讲讲。
“先不讲。”
杜然拒绝了他,说有些关键的地方还没有打通,得再看看。
“况且林队还没开口呢,我哪敢捷足先登?总之等把今天新的情况汇报了,看他怎么说。”
“你这个人……怎么还在意起这些来了?”
杜然让张伟放心,说连他都能想到的,林队肯定也能想到,不急这一会儿。
张伟一直搞不清楚,杜然心里对林队到底是个什么看法。私下里有时好像经常对他不满,说些酸话,但有时候又好像对他的能力特别有信心。
“我现在打个电话给小胖,问下林队吩咐的那个女孩找得怎么样了。”杜然举起手机,让张伟把车上播放的流行歌曲声音调小一点。
“有线索了?”
小胖那边依稀在说,正准备打电话给他们。
“好,我知道了。”
杜然轻轻推了推张伟的胳膊,朝挡风玻璃的左边指了指,示意张伟变道左转,上书院路。
杜然告诉张伟去太平街那边,说小胖现在正和安春在一起。
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两人从五一大道一侧的停车场出来,走进太平街口,转入新胜村的小巷。
杜然对这些年轻人开的小店子感到挺新鲜的,说自己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怎么还有专门卖方便面的咯?蛮好玩咧!”张伟也觉得这些店铺有意思,就是看上去生意不太好。
一家招牌惊悚的文身店门口,坐在板凳上玩手机的可爱女孩子瞟了他们一眼,忽然露出迟疑的表情。
“怎么?不认识了?”杜然发现她在盯着自己看,冲她笑了笑。
女孩抿着嘴努力回忆,说有点面熟。
张伟看看女孩,又看看杜然,问他是不是遇到熟人了。
“星城音乐节还记得不?”
“哦哦哦!”女孩摇着手指,像是终于想起来了——音乐节那天晚上找她谈话,提醒她注意安全的两个便衣警察。
张伟一拍脑门,也想起来了。那个在音乐节摊位上给观众们画颜料彩绘的女孩,说过自己在太平街开文身店来着。
“还是你记性好呀。”女孩称赞杜然。
“生意怎么样?”
“还行吧,马马虎虎。”
女孩问他们来这边是不是又在办什么案子,另外听说上次音乐节那个事,新闻里讲罪犯已经抓到了,问他们是不是真的。
“你知道一家名叫‘野蕨’的店在哪里吗?”杜然问。
女孩指着小巷尽头画满了五彩斑斓涂鸦的围墙,让他们绕过去,告知他们野蕨在另一条平行的巷子里面。
“又见面了。”
杜然环顾四周生机盎然的绿植,同安春打招呼。
“介绍一下,这位是胡果,”安春身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这位是这家店的老板,钟雨和。”
店内空间较为逼仄,又没那么多座椅,三人起身要给他俩让座,张伟连忙说不用。
小胖坐在与他身材极不协调的小板凳上,倒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杜哥,伟哥,是这样……”
他向两位同事介绍了自己过来这里的缘由。
接到了林队的新线索之后,小胖最先的思路是从黎万钟的家人入手,了解黎万钟和前妻的女儿黎冰心的情况,但家人表现出比较明显的冷漠和抗拒,似乎不愿提起,说黎冰心早就离家出走了,不清楚她的动向。
他转而去看守所询问了悟空和熊熊,两人也对这个女孩没印象,于是他想到了打电话给之前帮过忙的安春。他还是觉得,既然黎万钟与鳜鱼哥的团伙有关系,那么这个消失的女孩如果也和他们有牵扯,没准会在那些赌钱的场子里留下痕迹。
安春接过话茬,说自己起先对这个名字完全没印象,所以问胖哥有没有黎冰心的照片可以看看。小胖告诉了安春一个微博id,说是技术部门查到的黎冰心的网络账号,上面有张她的自拍。
“不过我看了下,二十几条微博,只有这一张照片有人脸,还是2012年拍的。这个微博已经有两年多没更新了。”
安春搬过去笔记本电脑给两人看那张照片。说是自拍,其实镜头也比较远,是一个在室内打鼓的女孩子,只能勉强辨认出五官轮廓,放大后已经看不出细节。他把照片发给了两位在场子里走动多、消息灵通的朋友,都没有人认识这个女孩。
“重点来了。”
安春说自己本来已经打算给胖哥回复说不认识,顺手又用软件查看了一下照片的exif[2]信息,发现原图保留了gps数据。
紧接着,他尝试着把照片gps定位的经纬度信息输入地图坐标查询网站,发现这个位置对应的,竟然正好是太平街新胜村附近的区域。
这引起了安春的好奇,他又从女孩的微博上找出来几张场景类似的照片。
这些照片虽然大都摄于室内,没有什么明显的位置特征,但exif信息中,都还保留着gps数据。通过位置查询,大致都对应着新胜村巷口、临近太平街主街的那栋小木楼。
“如今已经改造成一家‘熊猫酒吧’了。”安春说,去年这个时候,它还是一家名叫“独角鲸”的唱片行。结合照片背景中的那些唱片封面判断,黎冰心微博上的照片,很多都是2012年以前,在这家唱片行里拍摄的。
“鹌鹑知道我对这家唱片行熟悉,过来我店里找我打听……”野蕨的店主钟雨和接过安春的话,表情带着恍惚和不安。
“我们以前是一起玩乐队的,我、小和、小黎,还有老崔,”胡果替她说了出来,“以前我在那家唱片行打工,我们就在二楼搞排练。”
“小果是你?小和是你?”杜然分别指着胡果与钟雨和问,“小黎是黎冰心?老崔是崔远?”
小和说,他们都听说老崔犯了事……但没有想到,死的那个人是小黎的爸爸。
杜然心底一声闷响,仿佛卡住的齿轮颤动,重新咬合之后开始慢慢转动。
“你们以前玩乐队?现在呢?现在还常见面吗?”他急着问。
“不常见。”钟雨和说,她同小果都好久没见了,最近一次见面是去年,还是因为自己失恋后意志消沉喝醉了酒,胡乱打了小果的电话,小果去解放西路帮忙照顾她。
张伟问,那小黎现在人到底在哪里。
胡果说她2012年就出国了,大家后来也渐渐都和她失去了联系。
“去了哪个国家?”
“美国吧。”钟雨和说。
张伟和杜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有人身上响起来一阵阵急促的振铃。
胡果慌慌张张从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一皱眉头:“罗门?”
杜然抬起手掌朝他招了招,示意他把手机交过来。
“喂,罗门?你听得出来我是谁吗?”他对着电话讲,“这都听不出来咯?我杜然呢。”
“嗨!你们好吗?”
小果深吸一口气,抱着贝斯大步踏向前。舞台之下,早已聚集了一些听众,以稀稀拉拉的尖叫回应他的问候。
“我们是长沙的亲月木乐队,这是我们第一次登上这个舞台。为了站在这里,我们已经准备了太久,也等待了太久,但总算是等到了。”他高高举起拨片,起了个调,后面小昭轻轻的鼓声也顺着贝斯线开始铺垫,“所以,我们的第一首歌,想告诉你不要轻言放弃,因为——《你等的雨一定会来》。”
“十月二十七,她离去后没有消息。”小果唱着,“我怎么再也找不到,那列从苍翠夏日,开出的火车……哦!你要去哪里?”
这首新歌比小果预想中要受欢迎。尽管是白天,气氛没有那么热烈,舞台下还是有些人在随着他的歌声,像飘摇的水草一样摇头晃脑。这一刻他等了太久,以至于表演后面几首歌时,看到人群不停欢呼,感受着被认可,都唱得有点想哭,还好忍住了。
“时间过得太快了,有点舍不得啊。接下来是我们最后一首歌——《世界观》。”
秋老虎的天气,他唱得也卖力,早已大汗淋漓、浑身湿透。
“这是我们乐队比较早期的一首歌,也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歌。”他单手扶着麦克风支架,一边喘气一边说,“今天!好不容易登上这个舞台,但是当年陪我唱这首歌的乐队成员,都已经离我而去。所以,这首歌送给我曾经的朋友,也送给你们。”
“希望大家能记住我们,我们是亲月木乐队,一支人口流动性很强的乐队。”两边的大屏幕上,放大显示出小果自嘲般的笑脸,“但只要理想尚存,就没有人可以打败我们!”
“不要再念那些晦涩的诗,不要再写那些扭曲的字了!”吉他声起,小果奋力唱,“在缤纷的霓虹世界中,你的灰色多幼稚……”
“excuse me,您应该就是胡果吧?”
演出结束后,换衣服的时候,一位穿着西装、像蚊子搓脚那样弯腰搓着手的笑面男人出现在小果面前。
“我是崔老板的朋友,他说……有个东西在你这里?让我来找你拿。”
小果想起有这回事,从演出器材中找出来那个广播喇叭状的东西递给他。
“这东西怎么玩?”小果说自己之前试了试,没有电也没有声音,问面前的男人它是不是能做出那种失真音效。
男人手上缠着红色的舞台工作证,接过小果的大喇叭,顺势说没错没错,演出用的。
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懂乐器,更不像个会上台演出的乐手。他只是匆匆说谢谢,又匆匆离开。甚至因为走得太急,脚在后台休息室门口绊了别人的箱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也没顾得上回头就往外去了。
小果和小昭都笑了,觉得挺逗,搭配如此正式的穿着,他仿佛在模仿卓别林式的喜剧退场。
“所以你确定是这个人对吧?”杜然再次把黎万钟的照片递给小果确认。
小果点头之后,杜然沉了一口气,看向刚从澧县赶回长沙就直奔太平街的罗门。
“这我可就要批评你了啊,这么重要的线……”他数落罗门明明和胡果认识,一个圈子的近水楼台,怎么还让小胖通过安春先得了月。
“算了咯。”
罗门没有吱声,浩南替他打圆场,说这个案子对罗门来说是特殊情况。再说他一开始也没有胡果的联系方式,那天是找他乐队的成员问的。
“我们那天确实刚好摸到了小胡这里,准备有空就来找他确认的,不是刚好被林队叫去澧县出差不?”
小果听他们讲这些,轻轻扯了扯罗门的衣袖,说有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问。
罗门说可以,小果便问他,现在老崔没了,他们的哭小孩乐队还会不会继续玩。
罗门一愣,没想到他要问的是这个,只说现在不是聊这种问题的时候。
“要是没了就可惜了,我还挺喜欢你们乐队的。”小果嘀咕了一句。
是啊,在这种时刻,对他而言,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命案和乐队,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小果这句不合时宜的提问,却让罗门心底得到了点滴的宽慰。
罗门想说声谢谢,然而到了嘴边,没能说出口。
“不过这么看来,事情确实在往我猜测的那个方向走。”杜然告诉同事们,音乐节案子的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展开讲讲?”浩南点燃手中的烟,深吸一口又吐出来。
“我本来想等林队回来了再讲的。”杜然瞟了张伟一眼,说目前很多地方都缺证据,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没事咯,先讨论讨论。”张伟也让他现在就讲。
“崔远这个人我们是早就抓到了。这个案子目前最不明朗的地方,也是大家最关心的地方,其实就是凶手崔远和死者黎万钟两个人的关系。你们同意不?”
在场的几人想了想,都基本表示同意。
“这起案子,凶手和死者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杀他?之后为什么又一声不吭?这背后藏了些什么?”杜然简明扼要地抛出自己的结论——黎万钟实际上就是崔远的帮凶。
“什么意思?”浩南转动着手中的打火机,“黎万钟帮崔远杀死自己?”
“可以这么理解,而且是非常烦琐的计划。”
杜然问他们,还记不记得那天的勘查现场。张伟当时灵机一动,通过房间格局与环境、一刀割喉和尸体朝向之间的关系,得出了凶手与死者必然认识的结论。
“现在想来,他们或许不只认识,而且是在共同实施一个‘计划’,所以黎万钟当时很可能都没有反抗,现场才会那么安静和干净。”
“什么样的计划,会让人心甘情愿被杀害咯?”
张伟觉得这太疯狂了,简直超越了动物的本能,更何况黎万钟一看就是个怕死怕得不得了的人。
杜然回答他,那当然是一个“他觉得自己不会死”的计划。
“你说一个人要被割喉都不反抗?又觉得自己不会死?”
张伟一头雾水,说自己想不明白。安春也找浩南讨了支烟点上,两人都只思考不说话。
“阿杜的意思我大概猜到了,你是想说……”罗门把手插进口袋,用两个字点破,“劫持?”
“哦?”
浩南一皱眉,也慢慢明白过来,说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
如果他们事先出于某种目的制订了一个“把刀架在黎万钟脖子上”的计划,那一切就说得通了——案发现场的安静和干净,两人之前的种种联系,还有他们一起通过胡果,把那个喇叭形状的电子设备弄进安保森严的音乐节。
“我没懂。黎万钟为什么要计划自己被崔远劫持呢?”张伟心中仍然迷雾重重,“而且既然他们的计划是劫持,崔远怎么又把黎万钟给杀了?”
“太复杂了,”局外人安春弹了弹烟灰,呢喃说道,“这么一来,‘他们’的计划只是个宿主,上面寄生着‘他’的计划。”
黎万钟手里拿着广播喇叭,站在橘子洲尾,宽阔的沙滩公园中央。
他环视了一圈,目之所及各种面孔的年轻人,身上大都洋溢着新世纪的欢笑与活力。在自己年轻时的那个年代,这样的场面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他心底不禁又浮现出那个最近时常思考的问题——如果自己的青春时代也能如现在这样,拥有更多更好的物质与精神资源,那么当初是否还会处心积虑想着要逃离这里,憧憬着去往国外?
谁知道呢?也许再过几年,这里的经济会比外面更繁荣,这里的生活也会比外面更为丰富,尽管仍然可能碰到一些难以忍受的问题,但当年那种迫切的必要性,实际上已经所剩无几了。
况且年纪也大了,真到了将要出去的时候,黎万钟又难免担心,会不会像有些移民说的那样,人越老越想着落叶归根?
但是这些问题此刻都不再重要了。
当年决定走上这一步没想过后悔,事到如今也已无法再回头。
这几十年来,为了那个“出去”的夙愿,在各种起起落落的生意中,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多,然而黎万钟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没有道德感的人。
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他形成了一套说服和宽慰自己的理论——那些被自己利用或欺骗的大多数人,本身都是愚笨的。这样的人穷尽一生也只能活在苟且里边。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不被这个伤害,就要被那个伤害,永远成不了大器。
黎万钟早年做过假洋酒和假珠宝生意,后来做日用品“直销”代理,现在又结合“互联网思维”的噱头创办欢聚网络,在他眼里,自己结识的大部分黑心老板都与他有着明显区别——除了一点点胆气与狡黠之外,他们身上再也没有任何值得珍惜的品质了。他们赚走了那些苟且之人的钱,却继续沉醉在苟且肤浅的享乐中,过着庸俗不堪、无意义的人生。
所以,与其让“那些人”被“这些人”骗,还不如让自己来“汇集”他们的财富。因为一旦自己的夙愿实现,在国外过上了自由美好的理想生活,那些人原本碌碌无为的存在,便会因为成就了自己有意义的人生,而有了星火萤光般的价值与意义。
“黎总好!”一个穿着宝蓝色志愿者t恤的中年妇女认出了黎万钟,热情洋溢地与他打招呼。
“仇姐好,你辛苦了。去休息休息喝口水咯,你看你嘴皮子都干裂了。”
黎万钟一直打心眼里感激所有这些对自己投以信任的愚者,甚至努力去记下大部分人的名字,回报给他们格外的关照与体贴。在这些人眼中,黎万钟看到的自己是一位比大多数老板品德都要高尚的好老板,他也选择在心底去承认这个形象。
“不要紧!我也是公司的一分子,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仇姐以嘹亮的嗓门回复之后,眼里都是纯真的闪光,笑得大大咧咧。
黎万钟低了低头,第一次有了些许的心虚与惭愧。不知是不是今天真到了要走的关键时刻,有种离愁别绪开始作怪。
“公司以你为荣。”他让仇姐继续加油,说自己再随便逛逛,感受感受音乐节年轻人的young and beautiful。
“所以,当天下午,黎万钟亲自用那个喇叭状的emp装置,干扰了音乐节现场茶社附近的部分监控,并在包场时要求茶社老板关闭监控,就是为了和崔远搞名堂咯?”
浩南掐灭了烟,说杜然的想法确实解释得通,但问题的关键是,黎万钟当时的打算到底是什么?
“林队在常德精神康复中心调查黎冰心的时候,碰到一个黎万钟以前的熟人,说黎万钟这个人的想法有点古怪,一直计划着在国内赚到一笔大钱后就出国生活。他有告诉你们吗?”杜然问。
浩南说稍微提过,问杜然是不是怀疑音乐节那天,黎万钟本来的计划是出国跑路。
“你们之前是不是就在跟这方面的线索?”罗门很敏锐。
杜然让张伟简单讲讲熊熊那伙人的事。
“在安春的帮助下,我们确实查到了一个赌场团伙和崔远、黎万钟有关系。”
张伟进一步介绍,目前抓到了两个人,一个叫悟空,一个叫熊熊。他们承认用出千制造赌债,然后让黎万钟输钱给欠债人再立即讨债,通过这样的复杂办法帮黎万钟转钱。但是他们上头还有个重要人物鳜鱼哥,负责和国外资金对接。
杜然说,他们在机场找到了鳜鱼哥的车。那辆车在案发前一周的8月17日就停在了机场的过夜停车场,一直找不到人。鳜鱼哥买了去泰国的机票,但是查航班没有登机。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黎万钟公司的所有财产,基本都可以确定是通过鳜鱼哥的某种渠道转移到了境外。
那么,如果黎万钟真的早盘算着出国,钱都走了,下一步就该轮到人了。
“这次黎万钟突然提出赞助星城音乐节做活动,应该是早就看准了这个时机。”
杜然甚至怀疑,这个跑路计划极有可能是崔远向黎万钟提出的。显然,崔远比黎万钟更了解音乐节。
“为什么要搞这么复杂啊?现在一般人出国不是很方便吗?”小和在旁边静静听他们讨论了很久,忍不住提出自己的看法,说办好签证买张机票就可以走了。
“没错。”杜然坦言,自己的假设是在几个小时之前才想到的,在此之前他的想法同小和一致。
“你听说过随云大师吗?”他踢了踢安春的鞋子,“米勒找你,其实是为了帮他找钱吧?”
安春摸了摸鼻子,承认确实如此,不过又说自己不是为了帮他才去调查的。
“别紧张呢,我知道。”杜然笑了笑。
“下午那个随云大师肉唐僧?”张伟仿佛也忽然想通了什么,向面带疑惑的另外两位同事介绍,说这人是个还俗和尚,装神弄鬼搞迷信的,也算是欢聚网络这家众筹集资公司的大股东,自己投了钱,还拉了很多下线散客往黎万钟的项目里投钱。
“这种知情的大股东不止他一个,起码三四个。”
杜然补充,他们今天通过一个欢聚网络的老汉了解到,一些大股东至少在个把月之前,就察觉黎万钟通过某种方式把账上的钱弄走了。黎万钟骗他们说是搞境外投资,资金在外面保证安全,收益高,让大股东们不放心就安插人手在自己身边跟着。
“我还是想不明白啊,这关音乐节什么事咯?”
浩南挠头说他大概懂杜然的意思了:“你是觉得黎万钟要避开那些股东的盯梢,悄悄地溜走?那也很好找时机啊,人家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他吧?一个人想跑还不容易?为什么一定要弄这么乱七八糟的计划,又是干扰监控又是搞什么劫持的?”
杜然扑哧一笑,浩南问他有什么好笑的。
“你的急脾气又来了,不过可以理解咯。”杜然拍拍浩南的肩膀,说他没结婚,想不到这一层很正常。
“这和结婚不结婚有什么关系!”浩南更急了。
“一个人跑确实不用这么麻烦,但他应该不太可能是一个人跑。”罗门最先听懂了杜然的意思,“他还有家庭。”
“到底什么意思啊?”小果问安春,自己怎么越听越糊涂。
“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就知道了,”安春教给他自己的思考方法,“你把自己想象成黎万钟。考虑一下,在这种情况下,你一个人卷了钱逃去国外了,在国内的家人会怎样?”
“家人肯定会被那些人找麻烦,还得帮他承担责任。”小果急忙说,但是可以带家人一起走啊。
安春告诉他不现实。
“他上有老、下有小,能一下子把一家人全打包带走吗?被盯上了,人越多,要做的准备越多、动静越大、风险越大。再说,万一家人不能适应国外生活怎么办?”
“如果黎万钟真的顾及家人,根本就不可能跑路吧?”小和觉得按照他们所讲,只要黎万钟不见了,家人无论如何都会陷入危险和麻烦的境地。
“也不是这样,总有一些别的情况。”
安春告诉她比如就像现在这样,让黎万钟死。
“啊?”小果夸张地张大了嘴,发出难以理解的惊叹。
“你看黎万钟死了,他的家人确实就很安全啊,不管那笔钱现在在哪里。”
安春进一步解释,黎万钟只要遭遇不测——不管是掩饰也好,真实情况也罢,家人只要表示对他的生意和纠纷从来不过问不知情,谁也拿他们没办法。那几个大股东如果有能力,可能会在私下查是谁干的,钱去了哪里,甚至相互猜疑,但是于情于理,麻烦很难找到黎万钟家人头上去。
“况且警方在调查他案子的同时,其实也在变相保护他的家人,谁敢在这种时候找上门来?”
在野蕨狭小拥挤的店面内,再次出现了短暂的鸦雀无声。
“安春的眼光看得很远,说得很好,所以我目前的推测就是这样,尽管可以支撑的证据不多。”杜然干咳了一声,抚掌做总结。
“黎万钟和崔远应该是有个计划,通过人群嘈杂又安保严密的音乐节来打掩护,避人耳目消踪匿迹,继而跑路出境。这个计划很有可能是让黎万钟假装遭到了劫持。
“但同时,他们需要留下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表明他的消失是被迫的、不可抗的,而不是自愿的,比如现场遭劫持的照片、视频等影像资料。
“接下来就是给我们挖的坑,事先破坏音乐节现场茶社附近的所有监控,清理所有痕迹,让这起‘劫持案’无从查起,我们自然也就找不到劫匪和黎万钟的去向。
“哪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时间一长,这起案件会成为悬案,但在所有人眼中,黎万钟遭劫持而失踪的下场只有一个——死了。”
罗门说如果真是这样,这个计划倒是很有崔远的风格。他简单讲述了这趟澧县之行郭跃案的几个要点。两者相似之处是在时间上考虑得很长远。
“如果那天音乐节,老崔原本是打算帮助小黎的爸爸伪造遭劫死亡的假象,协助他跑路并躲避追责,那为什么突然又真的把他给杀死了?”
小果大致听懂了杜然的推测,但仍然不理解,事情为何会变成后来那样。
“不,这恐怕不是突然。”浩南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他指着安春说,“你刚才说崔远的计划‘寄生’在他们的计划之上,这个比喻在我看来也不够准确。”
浩南的判断是,崔远或许从很早就开始谋划着这一切,帮助黎万钟假死跑路的计划,反而只是他更大计划下的一环。崔远根本就没打算真帮黎万钟的忙,它像一处放好了诱饵的陷阱,慢慢将黎万钟引向死亡。
“老崔杀死了黎万钟,他又恰好和黎万钟的女儿同时在你们乐队待过,天底下不会有这种巧合。”罗门也认可浩南的观点。
罗门告诉小果,现在看来,当年老崔进他的乐队,真正的目标可能就是黎冰心。
而如果老崔接近黎冰心是为了进一步接近黎万钟,那么他的计划,很可能在那时候就已经在筹划了。
杜然觉得浩南与罗门的判断有一定道理,但他同时也有困惑——崔远来小果的乐队是2012年,距今已有两年多时间。他如此处心积虑大费周章地针对黎万钟,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钱,还是他的命?
“林队好像得到消息,黎万钟二十多年前曾在澧县生活。崔远也是澧县人,你们去澧县的时候,没有顺这条线找一找?”张伟突然想到这一点。
“各种能找的方向都找过了,没发现两人有什么关联。”浩南摊手。
小和也记得小黎以前提起过,她祖屋是常德澧县的,但是从来没有回去过。
“对对对!”小果也想起来,“有一次我们还开老崔和小黎的玩笑,说有没有可能小黎的妈妈就是老崔的养母来着。”
“老崔也给你们说过他被收养的事?”罗门很是不解,“你们为什么会聊到老崔的养母和小黎妈妈的关系?”
“说过的,我们以前也是什么都聊。”小果告诉罗门,当时他们参加完比赛没得奖,不记得怎么聊到了知识分子的虚伪,然后聊到老崔养母的前夫和小黎的爸爸都当过老师,就开了那个玩笑。
但大家都知道那不可能是真的,尽管小黎的生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毕竟一起生活过,模糊的印象和记忆还是有的,而且她也存留着不少照片。
“小黎她们母女之前一直在长沙生活咯。”小果直摆手,说老崔的养母一直在澧县生活,所以根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你们刚才的想法,我也有点持保留意见。”
小和说,她记得小黎和她爸爸的关系当时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比较糟糕,老崔其实很难通过小黎去接触她父亲。在一起相处的那么长时间里,更没发现老崔和小黎的爸爸有什么接触的迹象。
在她看来,老崔当年进乐队的理由不会像罗门想的那样别有用心,他是真的想一起玩乐队的。至少老崔对于音乐的投入、对于这几个乐队朋友的情感,她和小果有目共睹——都很真诚,没有表现出来任何杂念。
“尤其是小黎,他每次看小黎的眼神,都跟欣赏油画似的。”小果补充说,确实不像是想利用她的样子。
“他俩关系是真好,小黎那天送他一个随身听,他高兴坏了。这种情感肯定是真的,但凡有一点虚情假意的东西,我搞摇滚的,那火眼金睛,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
罗门欲言又止,他眼中的乐队成员老崔,又何尝不是这般的真诚与投入呢?
最终他只是掏出手机,翻出老崔寄回澧县那台随身听的照片给小果浏览。
“就是这个,你看!他还留着!”
小果招呼小和一起凑上来确认,照片上正是那天比赛落选后,在大学城的跳蚤市场,小黎送给老崔的那台老旧索尼随身听。
“我有个想法。刚才听你们说崔远和小黎关系很好,而小黎和她爸爸黎万钟关系又很糟。”安春刚才抽完了烟,一直在摸着鼻子思考,说自己不知道他们说的“好”与“糟”分别到了哪种程度,“但有没有可能,崔远做这些是为了小黎?”
张伟举手示意,说自己刚才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这……”小果同小和面面相觑,两人有点为难。
“坦白讲,至少在我们相处的那段时间之内,应该都到不了这种程度。”
小和告诉他们,老崔对小黎再好,也不是那种失去理智的狂热迷恋,甚至都算不上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没有占有欲,更像是对朋友的关爱和对她才华的欣赏。而小黎和父亲的关系再糟,应该也糟不到想要弑父的程度,他们fù_nǚ之间更多的是冷淡与无话可谈。
小和说,小黎是不认可父亲做的那些事,主动与他疏远的。她父亲相对来说则是一种消极被动的反应。
“小黎去美国念书的钱还是她爸给出的呢。”小果说,出国学音乐挺烧钱的。她爸愿意支持这种一般家长看来不务正业或者虚无缥缈的理想,已经很难得了。
以他们两人的了解,小黎似乎犯不着对父亲存有置于死地的恨意。
“她出国到现在,中间有回来过吗?你们知不知道?”浩南似乎在想另一件事。
小和有些惭愧,说后来自己退出了乐队,一直在忙店子的事,联系就少了。小果表示她出去以后沟通不便,可能也忙,就淡了联系,至于是否回来过也不知情。
“我还有一个问题,”杜然突然插了一句,却是先问向小胖,“黎万钟是结过三次婚吧?”
“没错,都是在长沙。”
小胖大致记得自己查到的资料,第一次姓金,应该就是黎冰心的妈妈,得zǐ_gōng癌死了;第二次姓什么不记得了,反正没两年就离了;第三次就是现在这个,姓彭,两人有个小儿子,是日子过得最长久的一个。
“那黎冰心去美国之前,和黎万钟现在的家人关系怎样你们知道吗?”杜然问小和与小果。
“马马虎虎。”小果说,很少听小黎提起。
“黎万钟送她去美国读书的事情呢?你觉得他们知情还是不知情?”杜然继续问。
“不清楚……”
小和说,自己当年倒是好奇过类似的问题,问过小黎,“你爸愿意给你花这个钱,你后妈会不会恨死你了?”但小黎只是翻了个白眼,吐出一句模棱两可的“我还管她?”
这段记忆实际上也无法回答杜然的提问。
漫长的讨论再次陷入僵局。
天色已近傍晚,慵懒无力的夕阳余晖洒在野蕨店外新胜村巷的石板路上,渲染出一种旧时光质感的黄昏愁绪。
屋里人多,待久太闷,罗门打算出去透口气,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
他大声问小果与小和:“你们听过高致远这个人吗?”
小果感叹一年又一年,就属2011年的平安夜最为寂寞。
小和笑着问他是因为那个分手不久的女朋友,还是因为乐队找不到合适的吉他手。
在太平街,不少商店都挂上了圣诞老人和圣诞树的装饰,大红大绿,一派热闹的节日氛围,很多女孩子手上拿着苹果。
小果还在同小和讲,搞不懂为什么这边的平安夜有送苹果的风气,就远远看见小黎今天最先到了唱片行。
她站在独角鲸唱片行门口,戴着白手套和白帽子,在同一个穿着旧毛衣、灰西裤的男人说话。
两人像是起了争执,小黎情绪有点激动,男人则哭丧着脸,一副乞求的衰样。
回头看到小果同小和一起走来,小黎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从挎包里掏出钱包,抽出几百块钱交给男人,男人便转身离开了。
“这人好面熟,谁呀?”小果问。
小黎似乎不大想谈,只说是个穷亲戚,家里出了变故,儿子得了大病来借钱的,之前已经来过两三次了。
“亲戚怎么来找你一个大学生借钱啊?”小和的意思是,要找也应该找她爸去。
“他……是我妈那边的亲戚,我妈去世后我爸就和他们家没什么来往了,不可能管他的。”小黎让他们别聊这个了,赶紧排练,排完了去吃夜宵。
接下来的近半个月,中年男人的出现越来越频繁。不管有没有排练,在太平街唱片行门口,小果下班的时候都经常会看到他在等待小黎露面。
“高致远!你放过我好不好?你儿子要钱看病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这天,门口传来小黎崩溃的一声吼,小果循声出门,只见那男人跪在地上,抓着小黎的鞋子,说着要磕头之类的话。
小果快步走上去,试图替小黎解围,而她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表情已经有点难受。
那男人死死握着小黎的鞋子不放,真的开始磕头,小果扳不动他的手,周围已经聚了不少人。
小黎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抓着小果的胳膊,艰难地告诉他,感觉自己哮喘要发作了,让他帮忙在包里拿下药。
高致远这才放开手,抬起头来用那双惊恐的大眼睛看她。
“你是不是有病啊!一个大男人,有胳膊有腿的,不丢人吗?她有哮喘还有焦虑症的你知不知道?这么缠着她有意思吗?”
小果还想继续骂,却被小黎拉住了。她把钱包里的钱全部抽了出来,包括几张百元大钞和一些零钱,塞到高致远手上,让他赶紧走,下次别来了。
高致远欲言又止,抬起头来仍是那一脸可怜兮兮的衰样,眼神里似乎对自己造成的情况有些抱歉与担忧,但还是捏着那几张钱走了。小果把小黎扶进店里休息,围观的人群也消散在熙熙攘攘的太平街。
那天,小果以为小黎都成那样了,高致远应该不会再来了。
但没过两天,他又出现了,继续用他那卑微而乞求的姿态,向小黎索取钱财。
得有多大的难处,一个男人才会如此死皮赖脸、不顾颜面地缠着一个还未参加工作的女孩子要钱?小果难以想象。而小黎又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可以忍受一次次的死缠烂打还每次都心软,也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在那段时间,他们仿佛彼此都接受了这样的行为变成一种常态。
以至于年关将至,高致远有好几天没有出现,乐队的另外两人还感到很是稀奇。
“他前两天特地来跟我说,自己想办法弄到钱了。”
小黎告诉他们,高致远的儿子有救了,不会再来找自己了。
小黎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小果和小和也替她感到轻松了不少。
过完年之后的首次排练,小黎已经完全恢复了状态,没有了高致远出现后的焦躁。
“过两天我带个新的吉他手过来啊。”
小果向两位女孩子宣布,说听他弹得挺好的,感觉是个高手。
“真的吗!”小黎同小和击掌,开心极了。
小果问罗门又是从哪里听说高致远的。
“高致远就是老崔养母的前夫。”罗门咬着指甲说。
“高致远是小黎妈妈的亲戚,同时又是崔远养母的丈夫?”张伟在想,那小黎和崔远的养母到底是什么关系。
杜然让他别想了,说黎冰心明显是骗小果的。
“为什么?”小果不解。
杜然让他仔细想想:“黎冰心说黎万钟在她妈妈去世之后就和那边的亲戚断了来往,又说过她妈妈去世的时候她年纪小,只有非常模糊的记忆。高致远和她妈妈的姓都不一样,黎冰心怎么可能对他有印象?”
“小胖!”浩南突然问了一句,“你之前说,黎冰心的妈妈是黎万钟的第一任妻子,她是得什么病去世的?zǐ_gōng癌?”
“对,zǐ_gōng内膜癌。”小胖翻开手机,找到文档火速确认了一遍。
“你帮我在网上搜一下,这个病会导致不孕不育吗?”浩南又对抱起电脑的安春吩咐。
“有可能会。”安春告知他结果。
“这样子啊。”浩南感叹了一句,看着罗门说自己之前其实一直有个想法,没有开口提。
罗门还在抱着胳膊咬指甲,眼神有些呆滞。
“你先说说看?”罗门说他现在也有个想法,但是没证据,只能从老崔和小黎可能的行为动机来反推,但感觉两人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在想,黎冰心有没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她妈妈和黎万钟亲生的?”浩南说,毕竟她妈妈当年死于生殖系统疾病,很有可能根本就生不了小孩。
“和我想的一样。”罗门放下手指说,黎冰心的行为、老崔的行为,越来越符合这种可能性了。
“哪种可能性咯?”杜然问。
“黎冰心没准真就是老崔养母崔静莲的小孩,高致远是她的亲生父亲。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她一直是被黎万钟当作女儿抚养长大的。”
“我天……”杜然轻叹一句,要真是这样,所有想不通的动机好像忽然都能够成立了。
张伟微张着嘴,脑袋里打了个转,简直不敢相信,那些纠缠不清的乱麻,会突如其来解开得如此轻巧,像光滑的丝绸一样缓缓落地。
“为了小黎。”杜然抖着手指重复了一遍,崔远做一切都是为了小黎!
“小胖,你打个电话给萌萌。”浩南忽然又想到了点什么,“让她帮忙在内网查一下,有没有2011年到2012年之间,高致远的相关案件,尤其是快过年的时候。”
那是高致远不再去骚扰小黎的时间段。
过了一会儿,萌萌返回结果,表示有一起失踪案的报警。
“2012年1月15日,也就是腊月二十二,接家人报警:一个名叫高致远的45岁男子走失,身穿灰色西裤、蓝色毛线衣,最后目击地点在雨花亭,新建西路附近。”
几位知情的警察都瞠目结舌,崔远的烟酒店,正好也开在那边。
“对上了!”杜然难掩自己的兴奋,大声喊了一句,仿佛在宣告某种胜利。随即,他的肩膀下垂,又透露出无尽的疲惫,说终于对上了。
翌日,岳麓区公安分局,所有人都到得有点晚。
上午10点多,杜然踏着大步走进办公室,身上都是洗发水和肥皂的香味。他看起来像洗去了这段时间以来积攒的灰头土脸似的,一身清爽。
看小胖和张伟买了一份肯德基全家桶,吃得津津有味,杜然抢了一块鸡翅。浩南嘴里也叼着个纸杯,拿着案宗去找罗门商量事情。
“等林队回来,结案就不远了吧?”
张伟表示,现在最粗的一根藤已经摸到了,那些大瓜小瓜摘起来就方便多了。
罗门说确实如此,但他还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除开小时候他自己父母的那个案子不说,如果2000年澧县郭跃的案子是他做的,2012年长沙高致远的失踪是他做的,加上看守所中自杀的手法,给人的感觉都挺干净利索的,几乎不留痕迹。”
杜然一屁股坐在罗门的桌子上,接过话头称,他也这样认为。如果鳜鱼哥也是被害而不是偷渡的话,那很有可能也是崔远作案,风格十分明显,也是几乎不留痕迹。
“可是现在回过头来看橘子洲音乐节的这个案件,整体感觉太粗糙了,完全不是同一种风格。”
罗门翻着案宗回忆,凶器都留在现场,偷运凶器进来的瘾君子保安很明显也靠不住,居然还自己跑来报案了,这让他们第一时间就锁定了老崔。
“但是粗糙里面,又有心思缜密的一部分,像他。”
浩南说比如黎万钟毁坏监控器的那些计划,要不是自己灵机一动尝试着去找演出方的摇臂摄影机,运气好还真找到了,那么这条线索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他做了太多的前期准备和调查,比如监控器的视野方向,还有emp装置的制造,都是专业的,粗糙的部分与细腻的部分很不协调。
“他又要和你们一起演出,又要制订计划诱捕黎万钟,还要行凶作案,顾不上来那么多,一两个环节出差错,也是正常的。”
杜然想了想说,现在也没有什么真正的高智商犯罪,更多的只是自作聪明。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衔在嘴里,走向办公室外的长廊。
另一条长廊的尽头,贴着警徽的玻璃门后面,常亮的led大屏幕上显示着长沙地图的全貌。不断的键盘敲击声与电话振铃音一阵阵在接警中心响起。
“您好,这里是长沙市110,请讲。”
戴着耳麦的接警员每天都要重复这句话很多遍。
“我要自首。”一个平静的声音说。
“您好,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接警员顿时轻轻皱眉,但很快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职业表情。
“8月24号,橘子洲上死了个人你知不知道?他叫黎万钟,是我杀的。”
“我可以过来自首,”接警员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讲话,对方又继续说,“不过有一个要求,你们得先答应我。”
年轻的保安沿着江岸走,仰起脖子,望见蚊虫在飞。
六年前在沅江边上,他也曾望着那些蚊虫发抖。
太阳照射着波光粼粼的细浪,冰凉的江水已经打湿了鞋子和裤脚,他却只能伫在那里,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不怕死,怕的是那些密密麻麻的东西,它们像长着翅膀的蚂蚁,在头顶盘旋。
蚂蚁都有长长的触角、巨大坚硬的嘴钳、长着钩毛的脚,如果还长上了一对嗡嗡挥动的透明翅膀,那是再可怕不过了。
它们从来不会和你单打独斗,只会成群结队地来啃噬你的皮肤,根本杀不完。
它们会把你分解。在你还活着的时候,不停咬下你的肉,一次只咬一点点,芝麻那么大,所以要咬上亿次,你全身都会不停地疼。
它们最贪婪。它们吃你,如果吃不完,就排着长长的队伍,搬运回巢穴。
“周沅!”周叔叔从渔父阁诗墙的方向跑来,叫着他的名字。
那些模糊又快速移动的黑点是摇蚊,曾有人教他不要怕。那人说摇蚊只是对二氧化碳敏感,所以喜欢在人的头顶绕着飞,尤其是人在流汗发热的时候,排出的二氧化碳多,它们来得就多。但摇蚊不咬人,只是在进行一种名为“婚飞”的群交。
周叔叔为什么什么都懂?他是周沅这辈子见过最博学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那么温柔,总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并且相信自己,愿意帮助自己。
坐上唐主任的车,周沅还是忍不住把头伸出窗外回头张望,他多么希望,周叔叔是自己的爸爸。
在朝阳路下车,林立莲和田刚一齐抬头,望见蓝底白字的“上善心理咨询”招牌。
“您好,请问是苗若娟吗?”
两人做完自我介绍又说明了来意,若娟先是一愣,而后起身去饮水机旁倒了杯水喝。
“不好意思,忘了给你们倒水。”她顺便去拿一次性纸杯,给两位警察也端了水。
若娟见林立莲对桌上的老式录音机好奇,便告诉他这是自己以前在康复中心工作的时候买的。买来教小孩子们唱歌放伴奏带用,很有些年头了,但一直没坏。
后来想做更能帮助人的工作,若娟发奋考了心理咨询师。从康复中心出来后,她开了这个工作室,也经常用这台录音机来录咨询案例。
“现在慢慢学会用电脑和手机录音了,就偶尔用它来听些以前喜欢的老歌,有老味道。”若娟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往事。
“他走的时候,还讲要写首歌给我的。”
后来却就此断了联系,再也没有来往。
林立莲问若娟,她这个名叫周启森的男朋友,和她交往的时候,有没有向她打听过一位名叫黎冰心的患者。
“冰心呀?我记得她啊,挺好的一个女孩子。”但是周启森从未和自己聊起过她。
警察又问她,那是否曾察觉到,黎冰心和2008年康复中心去世的护士赵蓉之间存在什么恩怨。
若娟摇头称应该没有:“赵蓉去世的时候,冰心都出院好久了,而且她们两个关系挺好的啊。”
提到赵蓉的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也看向一边,仿佛思绪到了另外的地方,嘴唇动了动。
“你说什么?”老田从她的嘴形判断,“蚂蚁?”
“对,蚂蚁。”若娟回过神来,告诉他们那时候有个13岁的小孩,名叫周沅。
“是崔老板让你来的吧?”
“是的。”周沅说。
“他让我做的事都已经做好了,这些玩意儿给你。”黎万钟递给他一个旅行包,问他晓得怎么搞不。
包里有一些衣服和布料,一些颜料瓶和喷雾罐,还有一台手机和小三脚架,以及其他物资。
“晓得,来,先拍一段视频。”
周沅把手机用三脚架支撑在桌面上,说先换身衣服,再拿面罩把脸遮起来,不然等下把自己的相貌录进去就不好了。
“no problem!你慢慢换。等下拍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真伤到我了哦。”
他让黎万钟放心,说这刀都没开刃的,伤不了人。他用白色尼龙绳,把黎万钟的双手背在后面捆好。
“崔哥说,等拍完绑架你的视频,就让你把这身西服换了。头发上打点啫喱水,脸上我给你画点油彩。走快点,低着头,底下的那些人就不会在意到你。”
他假意给黎万钟交代各种注意事项,打开手机开始拍摄视频。
“骗子黎万钟现在在我手上,三天之内,把钱……”
他清了清嗓,松开捂着黎万钟嘴巴的手,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拿开,说台词漏了,再来一遍。
黎万钟笑了笑,问他怎么还玩ng,不过感觉挺真实的,吓出一身冷汗。
周沅一下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就告诉黎万钟,有点紧张感才更像那么回事。
“有点意思啊!”黎万钟的眼角都笑出了皱纹,仿佛已经体会到了刺激转化而来的兴奋,“要演就演出一种专业感,来来来,我们再来一遍,都好好演啊。”
周沅点头说没问题。
“开始吧。”黎万钟面向手机,变脸似的整理好自己的表情,重新去体会那种紧张与恐惧。
“骗子黎万钟现在在我手上,我的钱和他的命你们自己选啊!”周沅压低了声音,对着镜头厉声说,“三天之内,把钱准备好,买一千个比特币汇入字条上的钱包地址就自动放人。不晓得比特币怎么搞,自己去网上查。不要报警,报警没……”
话未落音,他的右手忽一发力,使劲捏住黎万钟的嘴,让对方无法出声,握刀的左手尽力一拉,那些飞出的血液就洒了一地。
黎万钟的身子抽搐了几下,很快就失去了支撑,周沅几乎要扶不起他,顺势把他往前放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音。
有那么十几秒钟,周沅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加速狂跳,手不停地抖,时间也变得好慢。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不停对自己说。
很好,自己没有必要像小时候那样慌张,周围的一切都是安全的,可以做好接下来的事情。
除了该死的人死掉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意外,没有人看见。
只要按照周叔叔说的做,接下来也就没有人知道。
若娟详细讲述了2008年赵蓉去世时,自己和唐主任对于赵蓉衣服中蚂蚁尸体的困惑,以及自己送别周启森那天,回到医院碰到周沅外婆时,她说的那些话。
如果当年赵蓉真是为了周沅外婆每月五百块钱的好处,而想了某种办法尽量把周沅留在医院,这一切都太荒诞了。
“这么看来,赵蓉的死,更可能是和周沅有关,而不是黎冰心?”林立莲问老田。
老田点头认同。
“那崔远,也就是周启森,平时和周沅关系怎么样?听说他经常去医院帮你教唱歌?”林立莲继续问苗若娟。
若娟说关系挺好。
“好到会为了周沅去杀害赵蓉的程度?”
“我也不知道。”若娟总是问一句答一句。
“你那段时间,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还记得吗?”
“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了,回想起来,总觉得他那时候好像身上哪里有伤。”若娟说,但是他身上本来就有很多伤疤,是他父亲以前打的。
“周沅是什么问题进到康复中心的?”老田问。
“双相情感障碍和密集恐惧症,尤其怕蚂蚁,特别严重。他家庭关系向来不好,9岁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父母打架,他爸爸喝醉了酒掐他妈妈的脖子,掐得她翻白眼,他就把他爸爸给割喉了。他妈妈苏醒过来,看到这一幕,吓得要死,可能觉得活着也没意思,又一头撞在桌角上,死得特别惨烈。”
“割喉?”林立莲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他父母生前是菜场的活禽贩子,都觉得读书没用又费钱,不想让他读书,就让他在菜场帮忙宰鸡。那时候菜场的人看他这么小就来做这种活,总喜欢笑他,还给他取了两个外号,一个叫‘杀鸡弟’,一个叫‘一休哥’。”
老田问“一休哥”是不是在夸他聪明,林立莲则完全不知道“一休哥”是什么意思。
“以前有个日本动画片叫《聪明的一休》,本来讲的是一个聪明的日本小和尚,但到了周沅这里,就不是那个意思了。”若娟告诉两人,“因为主题曲里面有一句‘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我们爱你,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咯叽,聪明伶俐……’很流行,听起来像是‘割鸡割鸡割鸡’,所以是用来笑话他的。”
这样的笑话在当事人眼中有多残酷,如今那些参与者可能早已经忘了,又或者永远也不会察觉。
若娟记得,赵蓉的事情过去以后,周沅的治疗确实比较有进展。他在2009年的时候,应该算是病好出院了。
“周沅出院之后,去哪里了呢?”林立莲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若娟说。
“你去哪里了?”保安同事问。
“屙屎。”周沅说。
“怎么去了那么久?”
“到处都是人呢,我找不到厕所。”
“如果我不来自首,你们会不会永远也不知道是我?”
对很多人来说,审讯室的蓝,是令人窒息的深海的颜色,但周沅的语气和表情,却仿佛他是一只鸟,终于冲出了窗子,悬停在了自由的天空。
他穿着褐色的衬衣、白色的夹克、黑色休闲裤和帆布鞋。
“你认为呢?”林立莲隔着玻璃告诉他,自己刚从常德回来,去见了苗若娟。
周沅睫毛很长,微微一笑的表情,还挺迷人的。
“你为什么杀黎万钟?”
“为了钱啊。”
周沅说,周叔叔给了他两百多万。
“那你的周叔叔为什么要杀黎万钟?”
“为了冰心姐姐。”
2012年夏天那场比赛结束后,在阜埠河路的暮色中,亲月木乐队落选的几人分道扬镳。
崔远打车来到一处茶楼,走进门去,黎万钟正备好了茶水等他。
“崔兄,你今天约我,想必我们的事情有了进展吧?”
“你女儿答应了,说你只要送她出国念书,她愿意帮你在那边处理对敲和管钱的事。”
“那真是太好了。”
黎万钟伸出胳膊,给了崔远一个拥抱,说辛苦崔兄这半年来的努力,取得了她的信任。
“其实我蛮理解她的。”黎万钟说,包括她对自己做这些事的鄙视、看不起,其实都是一种很善良的品质,在如今已经弥足珍贵了。有时候,他还挺为女儿这一点感到骄傲的。
“人本来就应该正直、坦荡荡,你说是不是?”
崔远点头说是。
“但是这个社会太王八蛋了。”黎万钟指着窗外说,“它给正直的人活路吗?它不给呀!”
“要不是我这样的人护着,她黎冰心这样没有心机的女孩儿在国内自己混,能混出个什么好结果来?”黎万钟又问崔远觉得他讲得对不对。
崔远也点头说对。
“我很欣慰的是,能遇到你这样一个好兄弟。”黎万钟竖起大拇指,说崔远是真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