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莲赶到湖南省人民医院的时候,崔远的遗体已经从太平间送往司法鉴定所进行尸检解剖。
大楼的上空阴云密布,马上就要下雨了。
林立莲快步走进楼里,看见几个同事的脸比乌云还黑。领导冲他劈头盖脸来了一句:“这个崔远抓到后就跟块木头似的,一个字也不说,现在还真会搞事情,把所有人都搅得鸡犬不宁!”
他明白,现在看守所那边肯定得挨责任,处理不好,自己手底下正在办案的几个人,很可能也得先停下来接受内部调查。
“到底怎么回事?”林立莲问,人怎么就死在看守所里面了。
小胖告诉林立莲,法医暂时只能判断是有机磷中毒,通过消化道吸收。
“看守所里哪里来的有机磷呢?”
看守所来的狱警噘着嘴,很是郁闷,说现在那边也弄不清楚。
“误食、有人投毒、他自己带进去的。”林立莲掰着手指陈列可能性,说无非这几种情况,现在不至于一点方向也没有。
“误食太巧了,可能性太低。看守所那么多人吃同一锅菜,就只有他一个人出事,要是食堂的饭菜有问题,肯定不止他一个人有反应的。
“投毒的话,没发现谁和他有仇啊。再说有机磷这种东西怎么进的看守所?之前在监的人肯定不可能。这东西带也带不进去,寄也寄不进去。除非让我怀疑自己同事,这问题就严重了,谁会想要毒他呢?
“他自己带进去的?还是上一个问题,怎么带?人是你们抓的,押进去之前已经全面搜身检查,做了体检,也不可能啊!我是真的完完全全,摸不着头脑。”
林立莲一边听监管支队看守所的狱警反馈,一边做抬头思考状,问对方有机磷这种毒药,有没有可能是他在关进去之前就已经服下去了,但是一直在潜伏期,到今天才发作?小胖连忙摆手,说已经问过法医了,他们反馈不太可能,因为有机磷的起效时间不会拖这么长。
林立莲开始在大厅里踱步,说不着急慢慢来,让看守所来的狱警讲讲这些日子崔远在里面的情况。
8月26日中午,长沙市第一看守所二区过渡监室,穿着橙色马甲、铐着脚镣的新人进来报到。
按照规矩,新人报到都要蹲在门口自报来路:姓名、年龄、犯了什么事。
“崔远,36岁,杀了人。”
崔远的自述很短,讲完便不作声了。
教官像往常那样,发给他新的塑料盆、毛巾、牙膏和牙刷头,告诉他柜子的哪一格是属于他的。然后又大致讲述了一下看守所的规矩,在哪里洗漱、上厕所,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做什么必须打报告,问他听明白了没有、能不能守规矩。
他回答说听明白了,能守规矩。
教官指着墙上贴着的监规,让他两天之内背下来,说时间到了会考。他答应说好,教官便转身离开,关上了监室的门。
等教官一走,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同所有新来的人一样,他似乎也对那枚短短的圆润牙刷头感到不解,拿在手里看了看。监室里就有人笑了,告诉他那是套在手指上刷牙用的,设计成这样是为了防止有人自杀。
“用牙刷自杀?”崔远看着那小小的牙刷头,又看看他们。
“以前拿牙刷磨尖了当武器打架的、自杀的都有呢,你没看过电影吗?”一位监友说。
“何止牙刷,这种地方自杀的办法可多的是呢,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遇不到的。有些犯了事的人进来,知道自己没指望出去了,就想着一了百了。”监室内另一位监友告诉他,不过那都是以前,现在各种漏洞都补上了,鞋带和裤腰带都搞不到一根,看守所里面,要打架和自杀,要搞事情的,想都别想了。
“你刚来,慢慢就熟悉规矩了。”
还有一个人抬起胳膊指来指去,把监室的情况介绍给崔远。说这边一个监控,那边一个监控,都是高清无码,洗澡上厕所全看得见。白天晚上一个样,二十四小时不关灯。
“所以你最好是守规矩。”
“一个人不守规矩,教官挨批评了,全监室都得遭殃,所有的娱乐活动都得取消,罚静坐,知道了不?”
“那是的!还关系到伙食好不好。进来了就不要想那么多了,听话一点,对大家都好。”
十几号人七嘴八舌地讲起来,大都是些劝新人不要搞事情的话,崔远点头答应下来。
有个监友问崔远请律师没有,崔远说没有。
又有监友问他家人知不知道,告诉他这里的日子也还是有点苦的,但是家人可以在这里办张卡,往里面打钱,就可以用来消费了。崔远说没有家人了。
“欸!你杀了什么人啊?是钱的事情,还是人情上的事情?”
有人这么一问,崔远就把头转过去,不回大家的问题了。
“人家一看就是有苦衷的。你看他的面相斯斯文文的,不像个穷人也不像个恶人,哪里像你?别问了别问了,要到午睡时间了。今天中午我和小廖值班。”坐在最里边靠墙位置的大哥嘱咐一句,大家就准备午睡了。
看守所的监室没有分开的床铺,只有一排大通铺,每个人都相互挨着睡在一起。位置是按照进监的顺序来排的,进来最久、资格最老的人睡靠墙头的位置,是最舒服的。依次往门口这边排,离厕坑更近,难闻的臭味也就越重,让人难以入睡。崔远最新进来,几乎紧挨着厕坑,厕坑两边只各有一堵一米多高的矮墙阻挡,算是稍微顾及一下**,除此之外几乎完全开放,没有顶也没有门,每分每秒都会被监控器掌握。
“新来的,不准埋头!”值班的大哥交代他,在这里睡觉,必须时时刻刻把五官露出来,监控器里在看着呢。
大哥看他的身体扭来扭去,告诉他进了里面就这样,灯光亮得刺眼还不准蒙眼睛,睡不着很正常。一开始谁都觉得难受,不过白天晚上都得开灯,熬个两天人累了就习惯了,自然睡得着了。
崔远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自那以后,崔远的话就不多。同一监室的人都觉得,他是个挺沉默的人,有种难以接近的冷漠。但他也确实听话,任何事情都很配合,不给同监室的人和教官们找麻烦。
看守所的日常都是单调的重复:睡觉、吃饭、静坐、背监规、放风、休息。新的一天,新的循环。
崔远进来以后,经常会被警方提审,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
通常都是午休结束之后,教官叫到他,他会先将双手伸出窗外,让教官上手铐,再等教官打开门,把他带到审讯室,等到晚饭时间再回来。
这几次审讯几乎没有任何结果,他对大多数问题避而不答,纯粹是在耗时间。
一开始看守所的人看他如此沉默,以为他是脑袋有问题,有点傻,但他一次就把监规一字不漏地快速背出来后,再也没人觉得他笨了,只觉得他怪。
他为什么这么怪?谁也不知道。
“审讯室那几次我基本上都在,而且也有监控。”林立莲一边叉腰思考一边说。
“只要进来了,二十四小时全程都有监控的。”
看守所的狱警越来越烦躁,说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真是碰到个鬼了。
“你们已经看过所有监控了是吧?也问过和他同一个监室里的嫌疑人?就真的完全没发现他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林立莲实在难以相信。
看守所的狱警沉吟了片刻,告诉他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只能算是自己的一种直觉,和一般的新人相比,崔远的表现确实有些微的反常。
局里领导问反常在哪里。
“他很冷漠,不怎么和人打交道。”
林立莲有点没明白这位狱警的意思。在刑警的职业生涯中,冷漠和不善交际的犯罪嫌疑人并不少见,看守所里也有很多,这不算什么反常的事情。
狱警继续说:“所以我感觉他有点太熟练了。”
“熟练?”林立莲捕捉到了矛盾的关键词,冷漠与熟练。
“你们也知道啊,进了里面就不是自由身了,各种条条框框挺多的——睡觉要注意什么啊,被子怎么叠怎么放啊,吃饭要注意什么啊,上厕所要注意什么啊,放风有什么规矩啊,坐卧的姿势啊……刚进去教官一下子也讲不到那么全,只会说个大概,要是以前没有进去过,肯定不习惯。如果嘴巴灵泛跟人天天打成一片,问着学着慢慢都懂了是正常的。”崔远这么冷漠,几乎从不和人打交道,却对看守所内各种规矩都这么熟练,在他看来就不太正常了。
众人都在凝神消化看守所狱警说的这种反常。
“我很少见过‘一进宫’的人这样,他简直就像事先知道里面的情况似的,”狱警说,“你们搞进来的这个崔远,他真的没有前科吗?”
他判断,崔远要么不是第一次进看守所,要么在进来前,就已经做足了充分的调查。
坐落于长沙县远大二路的长沙市公安局看守监管支队此刻窗外阴雨绵绵,林立莲刑侦大队手下的视频侦查小组已经事先去往此处的第一看守所调看监控。
按照看守所监控室值班狱警的说法,崔远自进来之后,一切举动都应该在监控的范围内,没有离开过画面。也就是说,这七天之内的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他的身影与行为都记录在案。
林队的电话打过来,问这边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小萌接到电话,告诉他暂时还没有。
林队便让她讲讲,崔远中毒事发的时间段内,监控视频里看到的详细经过。
9月2日凌晨12点半,崔远睁开睡眼。有人在拍打他的肩膀,现在该换他站班了。
按照看守所的规矩,所有监室晚上不仅不许关灯,每个人还得露出五官,相当于隔层眼皮望着荧光灯睡觉。这样的措施是为了看守所的视频监控和巡查考虑,既能确认监室人员的身份,杜绝发生佯装顶替的情况;也能及时发现在监人员因闷头睡等造成的窒息或其他危险事态。
当然,这还不够。
“昼行动物”这条天性是写在人类基因里的,人到了夜晚总是容易倦怠,放下警惕。因而在这些严密的监管场所,绝大多数“意外”事故往往都发生在夜间。
所以,看守所又规定了凡是睡觉时间,在监人员必须有人值班。两人一组,相互监督,每隔三小时轮值。值班的内容倒很简单,就是观察其他人睡觉,留意是否有异常情况出现。如果发生异常,就要按监室门边墙上的警铃报告给教官。
值班的时段安排,通常由监室内最早来的领班大哥决定。
白天午睡时段的值班最轻松,一般都被睡在靠墙好位置、资格较老的几个人选了;接下来就是晚上9点半之后的三小时,和次日早晨6点半之前的三小时,无非是睡晚一点,或者起早一点,也没那么难受,多半会分给进来了一些日子的监友;新人往往会被安排在凌晨12点半到3点半之间的糟糕时段,早晚都要经历一次还没入睡多久就被叫醒的痛苦。
今晚已经是崔远进入看守所以来第三次值这个时段的班。他揉了揉眼睛,和身边另一位新人从通铺上爬起来,开始站班。
这个新人是8月31日进来的,比崔远晚几天。因为挪用了公司的资金去炒股,想买房子和女朋友结婚,结果亏得血本无归,自首之后就进了这里。
刚开始他有些害怕崔远,一是听说崔远杀了人,二是看同一个监室的人都不太和崔远说话。好在崔远只是沉默话少,并不主动找谁的麻烦。
和其他人站班时,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聊几句,和崔远站班极少交流。只有一次,听到外面巡视的教官走过,崔远看他有些犯困,提醒了一句,别睡着了。
监控器显示一切都很正常,崔远站班非常认真,简直有些过于认真了。其间他只是帮助几位不自觉蒙头睡的人把胳膊拿了下来。他动作总是很轻,做得很仔细,让他们露出五官又不至于弄醒他们。除此之外,他只是靠在墙边站着。
崔远的认真和好心提醒,让新人监友打心底感到一丝可靠。他猜测崔远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恶人,只是有苦难言罢了。新人甚至想和他分享自己女友存钱进来之后买的沙琪玛,被崔远拒绝了。
“尝一尝嘛!我看你怎么好像都没办卡?进来就没吃口好的吧?”
崔远说不用了。
“不要客气,来来来,就尝一口。”
崔远告诉他,真的不用。
新人反复劝说了两三遍,但崔远异常坚决,推辞了他的沙琪玛,两人重新回到互不打扰的状态。
崔远既不走动,也不坐在地上休息,以一种近乎站岗的姿势站完了这三个小时。时间到了,他就抠了抠腰上的痒,伸直胳膊撑了个大懒腰,不由得捂住嘴,打了个大哈欠,去桌台拿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叫铺上的人来换班。
新人也和他一起挤回铺上,人挨着人继续睡下。
监控器显示,凌晨4点20分,替换崔远站班的一人原本正在看杂志,忽然,他放下杂志瞟了一眼,走向睡在崔远身边的新人。
“你怎么老是动来动去的?就不能睡安稳点?”站班的人小声让新人安分点,不然等下教官在监控器里看到要来检查了。
“太挤了,他身上全是湿的,还一直在抖。”
新人右边是厕坑的隔墙,没人。于是站班的看向新人左边躺着的崔远,才发现这家伙真的全身都是汗水,绷硬了脸,双手紧握着拳头,克制着自己身体的发抖。
“你怎么了?搞什么哦?哪里不舒服吗?”
另一个站班的人见状也过来,问了他一遍哪里不舒服,但是崔远僵硬地摆了摆脖子,并不回答他们。
监控显示,4点26分,两个站班的人犹豫了片刻之后,按响了墙上呼叫教官的电铃。
两位狱警是4点30分进入监室的,这时所有睡着的人都已经醒来。有人吓得起身躲远,有人坐在通铺上睡眼蒙眬地望向这边,试图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没有回答。
“听不听得到我说话?”没有回答。
“要不要叫医生?”没有回答。
看守所的狱警等了几分钟,在他的身上捏来捏去,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拿起对讲机,让所内值班的医务人员过来看看。
4点44分,看守所的两位值班医生到场,把狱警问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捏过的地方又捏了一遍,依次检查了呼吸、瞳孔和颈动脉的脉搏。
“他也许还有意识,只是不愿意说话或者没法说话了。”医生说。
看守所狱警问这是怎么搞的。
医生的神情有些迟疑,说不清楚,但是心跳和呼吸挺乱的,瞳孔也有点缩小,可能得申请取保候审外出就医,去大医院才能弄清楚。
“要不先开点药试试?送医务室去再说?”
所内医生摇头,说看上去有点像是急性食物中毒,但是不敢确定,乱开药恐怕只会让情况更危险。
两位狱警商量了一下,说手续挺麻烦的,这个叫崔远的人,连个可以申请签字的亲人都联系不上,而且现在这个时间,负责审批的局里领导都还没起床。
“那我就先把话说明白了,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可能会死人。”
所内医生这样告知,他们便决定,还是赶紧联系各级领导办手续。
5点32分,崔远在看守所狱警的护送下,被抬上救护车,在城市尚未苏醒的晨曦中,驶向湖南省人民医院急诊室。
6点29分,急诊室内科医生根据毒蕈碱样中毒症状、烟碱样症状以及四肢无力、昏迷等中枢神经系统症状的临床表现,血清胆碱酯酶活性低的验血结果,诊断崔远为急性有机磷中毒。
7点18分,随着仪器“哔——”的一声长鸣,屏幕上的心电图化为一条直线。
7点32分,满头大汗的医护们放下了手中的设备,宣告抢救失败,崔远死亡。
会议室拉上厚重的窗帘关了灯,亮起投影仪的光。
“先说结论,崔远的死亡应该是服毒自杀,但这只是我的个人推测。”
林立莲面对公安局和检察院的领导做汇报,小胖帮忙把笔记本电脑连到投影仪上。
“各位都已经知道了,崔远的死亡属于有机磷中毒,通过消化道吸收。具体来说,根据法医学实验室分析的结果,主要致毒成分是甲拌磷,别称三九一一或西梅脱,人口服致死量0.1微克每公斤,属高毒杀虫剂。”
林立莲指着投影中标红的段落,请在座的各位特别注意这个部分。
“口服有机磷中毒最快5至20分钟即可出现症状,也就是说,死者崔远消化道接触到有机磷的时间,可以判断在出现症状前的一个小时之内。”
林立莲切换了幻灯片,是看守所监控视频的静帧截图,左上角显示时间是凌晨2点49分。监室内,有人在给崔远递送什么东西。
“崔远被值班人员发现中毒迹象是在4点20分左右,我们按照这个时间往前推两个小时,范围已经放得很宽了,有个场景是这样——”林立莲播放了监控视频,说画面中当晚和崔远一起值班的嫌疑人名叫高易,因为挪用公司公款被捕,进监室两天,是个新人,没有前科。
“我们怀疑过他,后来提审得知,画面中他递给崔远的是一块在看守所里面购买的沙琪玛,检查过了,没有问题。”林立莲解释投在幕布上的这一帧定格画面,“他声称崔远坚决不要,后面的监控也可以证实他的说法,崔远确实拒绝了他好几次,最后并没有吃他给的沙琪玛。”
检察院的领导问林立莲讲这么多,是不是想说这个人和崔远的死没有关系。
“可能还是有一点关系,不过没有证据。”林立莲面向领导告知了自己的猜想。
按照所内狱警的说法,在看守所里面,如果没有亲人存钱办卡、自己买点小餐,平日的伙食肯定算不上好。人在这种情况下出于本能,没过几天就会强烈地想要吃点好的,一块沙琪玛已经算世间美味了,正常人应该不会拒绝,除非有什么别的特殊原因。
“什么原因?”领导让他把话挑明。
“如果崔远当时吃下这块沙琪玛,高易肯定就成我们的重点怀疑对象了。”林立莲顿了顿,他认为崔远如果不是不喜欢吃沙琪玛,那很有可能是知道自己就要中毒而亡,所以拒绝沙琪玛,不想牵连这个人。
领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做评价,让林立莲继续往下说。
“接下来我们看这组画面。”
幕布上出现了一组连贯的监控视频逐帧截图,是崔远换班之后,打哈欠伸懒腰,然后喝了口水去睡觉的画面。
林立莲圈出后几帧画面中的水杯,说看守所方面当时做了一定的现场保存,崔远的水杯自此之后就没有被人动过,而且直到技术人员前来、放入取证袋之前,一直处于监控画面之中。
“我们拿他的水杯去做了检测,没有检出有机磷残留。”
公安局的领导放下茶杯,指了指幕布左下角前几帧的画面,说自己倒是更在意那个打哈欠的动作。
“没错,他这一套动作就两秒钟,在视频中看还是比较自然的,但是逐帧静止一琢磨,就不难发现这里是个最明显的可疑点。”
几位与会人员都微微点头,林立莲的意思太好懂了。画面中崔远只轻轻捂了下嘴,然后把胳膊伸直,但正是这捂嘴的一瞬间,存在服毒的可能性。
“可是两个监控器都没拍到他手上有没有东西吗?”检察院的领导问。
“他动作太连贯了,虽然‘一看’的监室都是高清摄像头,但帧速率每秒只有24帧,那种距离下,动作太快就会糊掉。”
林立莲边说边把监控视频的片段放了一遍。
“我有一个疑问啊。如果他像你说的这样服毒,那他手里的有机磷是哪里来的?就算这一刹那他动作快,模糊了,也不可能一直都没拍到吧?”
公安局的领导把目光投向之前的那几帧画面,才留意到崔远打哈欠之前,有一个在裤腰上抓痒的动作。
“等等,他的裤子做了检测吗?”
领导如此一问,林立莲便知道,他已经大致领会了自己的猜想。
“做了,仍然是未检出。”
林立莲告知他,根据法医的解剖结果,崔远的胃部仍然有少量的明胶残留,而明胶是制作胶囊的常用原料。所以他们推断,崔远应该是提前把有机磷制成了胶囊,借着打哈欠的动作放入口中,然后喝水送服进肠胃。
“如果他真的制成了胶囊,那就有一层胶囊壳挡着,裤子上几乎就没办法检出有机磷了。”公安局的领导侧身,向检察院的领导解释。
“要说这抓痒打哈欠是种掩饰,我反正是看不出他动作上的漏洞来。也太流畅了咯,莫非练过?”检察院的人对此将信将疑,而且认为胶囊不胶囊的并非重点。这个假设要成立,必须回答的问题是,他用了什么办法,把有机磷带进看守所?
林立莲说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坦白讲没有证据,不过他想先谈下某种可能性。
“我想请各位来帮忙判断,在目前的已知条件下,它是否成立。”林立莲抛出了一个并不陌生的词——体内藏毒。
体内藏毒这种方式,在场听报告的人再熟悉不过。以往缉毒大队和负责治安管理工作的刘勇提得更多。通常,贩毒运毒的犯罪分子为了躲避各种安检,会铤而走险,利用人体运毒。
人体运毒在涉毒犯罪中十分普遍。随着机场、火车站、地铁等公共交通枢纽的安检工作愈加严密,技术愈加先进,通过行李和衣物藏毒也越来越容易被查获。为了逃避安检,运毒人员先将毒品用防水塑料薄膜包装成小份,吞食或塞入gāng门中,体内藏毒大大增加了犯罪的隐蔽性。
除非对人体进行x光、超声波、内窥镜等影像学检查,藏毒很难被发现。而即便是进行影像学检查,如果毒品量少体积小,不仔细分辨也较难识别。
“9月1日晚上9点,崔远打报告上厕所。”
林立莲放了下一段视频,崔远打报告之后,拿着两张手纸前往厕所的坑位蹲下。画面中可以看到他剪短的黑色寸头、背上橙黄色写着白色编号的马甲、向外打开的双膝,以及裸露在外的屁股。
幕布上的视频突然出现,让会议室的同事们都有些尴尬,大屏幕看人如厕确实有种怪异的感觉。不过很快大家也都调整过来,干这一行,什么场面没见过。
约九分多钟后,崔远用手纸伸到背后擦了擦屁股,折了折,再擦,丢掉。然后他又拿了一张手纸去擦第二轮,接着,他蹲了约半分钟,提裤子起身,冲水之后离开了蹲坑。
“你是怀疑,他趁着这个排便的时机,把密封好的、含有有机磷的胶囊从体内取了出来,别进裤腰?”领导问。
“没错,虽然看守所内的监控覆盖范围很广,也确实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但肯定也没办法做到绝对完美。”
林立莲阐述他的观点,认为监控器的一些面向和角度,仍然存在被身体遮挡的可能,比如刚才排便的时候,摄像头就只能看到他的背面,没法看到他的正面。
“你的意思是,他刚才那样蹲着是在从自己的大便里面,取出来你之前说的自制胶囊?然后监控被他的身体挡住了,才没办法看到动作?”
检察院的领导皱着眉头露出一个复杂而厌恶的表情。看着崔远隆起的背,按照林立莲的意思去想象他正面的动作,多少有些恶心。
林立莲倒是很平静地回答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不对。”
公安局的领导敲敲桌子:“立莲,我问你,看守所那边说崔远进去之后十分正常,完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吧?那他肯定没有绝食,也在正常喝水?”
“是的,每天都吃,每天都喝。”林立莲回答。
顶头上司很敏锐,问题直切要害:“那他进去之后,排过几次便?”
“共十四次小便、三次大便,监控都有记录。”林立莲脱口而出。
“所以问题就来了。”
领导说,自己听过刘勇的很多次报告,那些体内藏毒的犯罪分子,基本上都不吃不喝,最多能坚持十几二十个小时。有时候毒品在消化道内遭到腐蚀破裂,甚至会造成生命危险,所以很多毒贩子都是骗别人或者威胁别人藏毒,十分可恶。
“毒贩让这些人不吃不喝,等到了目的地之后,才方便把他们藏在体内的毒品排出体外。”
领导指出此次事件矛盾的地方在于——崔远是8月25日清晨被捕,8月26日体检之后入监收押的。暂且不讨论入监体检是否真的检查不出他腹中有异物,如果崔远在监室内每天都正常饮食,几天之内总共排了三次大便,那么他不应该在第一次排便的时候,就已经把所谓密封好的有机磷胶囊排出体外了吗?为什么直到9月1日晚上,他第三次排便,才从体内排出有机磷胶囊?
“他吞下去了。”
“我听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在进看守所之前,就把密封的胶囊吞下去了,然后通过体内藏毒的方式带进看守所。”领导摊开手向他要答案,“可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他第一次排便是什么时候?如果他第一次排便把胶囊排了出来,又是怎么把胶囊带在身上这么多天不被发现的?”
“我的意思是,他又吞下去了。”
林立莲看了看在场所有人,他们都是一副不解的样子。
“他第一次排便的时候,背对着摄像头在厕坑的粪便中找到了那枚胶囊,然后吞下去了。接着第二次排便,他再次背对着摄像头从粪便中找出那枚胶囊,又吞下去了。直到那晚的第三次排便,他可能剥开了密封膜,藏在了裤腰带那边。”
“呕——”
检察院的领导首先反应过来林立莲的意思,脑袋向前一伸,翻着白眼捂住嘴干呕了两声,差点真的呕吐出来。
“我的妈呀……”他拍拍胸脯定了定神,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呕吐欲。那个画面不能细想,否则难免会产生强烈的生理不适。
“怎么可能下得去嘴哦!是个人都受不了吞下带屎的东西吧?不得呕出来?那气味,那颜色……呕——”
检察院领导又想吐了,赶紧把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我一开始想到这个办法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困惑,确实太恶心了,人本能地应该都吞不下去。”
林立莲说,自己刚从常德回来,就想到了以前的职业生涯。想起来第一次在那边碰到高腐尸体的场景,也是吐了好久,几天都吃不下饭。他相信,在场的很多同事刚入行时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有些东西确实会让人产生生理上的强烈抗拒,但是工作久了,面对得多了,竟然也就慢慢习惯了。
“所以我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人本能的厌恶感不一定是绝对的。极少数的人有异食癖,还喜欢吃常人觉得恶心的东西;部分人天生就对某些一般人会感到恶心的东西没有反应;就算是正常人,实际上也可以通过一些办法去克服本能的心理不适,这些事情都是可以练习的。”
林立莲切换画面,分别是崔远的前两次如厕。同第三次一样,监控只能从背面看到头顶、马甲、臀部和膝盖,无法观察到崔远的手和脸。
“这要怎么练习?总不至于进去之前经常吃……”站在较远位置的一位年轻同事话音还没落,忽然想明白了林立莲在说什么,夺门而出。
随即,门外传来几声呕吐。会议室内的几人也不自觉捂住嘴。
公安局的领导摇摇头,告诉林立莲,这个思路仔细想想,从还原人物行为的角度,目前来说可行是可行,但是太难让人接受了,真的太过极端。
“你不会一点证据都没有吧?”
林立莲切换幻灯片,又是三组静止的视频截图。
“这是崔远三次如厕之后的行为监控,第一组是第一次,第二组是第二次。每次如厕之后,他的第一件事都是去喝水,我认为很可能是吞咽胶囊的需要。第三组是9月1日晚那次,他没有去喝水,我认为此时他已经把胶囊去除了密封防水的外包装,藏在了裤腰的部位。打完哈欠之后,他又喝了水,也可能是为了吞咽胶囊。”
林立莲讲完,面色有些犹豫,与会的同事们也议论纷纷。
“这个疑点太过弱相关了,几乎算不上什么证据。”顶头上司抿着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还是照直说了,“你这就好像是假设了‘崔远一定是自杀’的‘题目’之后,再找到的一种可行‘解法’,说是说得通,但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确实是这样。”林立莲坦承,他已经很久没做过这么不自信的报告了。
而且,他总觉得喉咙有些不舒服,像被鱼刺卡住了似的。
音乐节事发的那个晚上,他带领着手下的小年轻们抵达橘子洲,信心十足。
没错,根据对现场凶器、痕迹、人员等等线索的梳理,确实很快锁定了嫌疑人崔远,并揪准了位置将他抓获,顺利完成了任务。
但现在想来,和如今发生在看守所里,如此精巧、极端又干净利索的自杀手法相比,那天的现场显得太过粗糙了。
崔远要是真有如此缜密的头脑,为什么会留那么多破绽,让警方这么快找到了自己?
简直就像棋到了第二局胜负难分,他才意识到上一把赢得轻松只是因为对手在佯装发力——林立莲感觉被羞辱了。
“那你的这个‘题目’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要假设崔远自杀?”检察院的人歪着头问。
“我手下的两个年轻人,罗门和浩南,现在正在崔远的老家,也就是我的老家临澧县。”林立莲照直告诉他,他们找到了当年侦办崔远亲生父母案子的退休警官赵定尧老师。赵老师还记得1992年的那个案子,让那对夫妻双双中毒的农药瓶子,是在崔远的房间里被发现的。当年,赵老师的搭档乔先贵调查并怀疑过崔远下毒的可能。
22年过去了,又是和当年一样的死因——有机磷农药中毒。
还有人会知道、记得且在意这件事吗?
除了他自己,还会有谁呢?
钟雨和伸出手指试着敲了几下面前的midi键盘,不响。于是她起身,顺着线去检查笔记本电脑上的接口,又去弄了弄混音台的几个开关。
位于太平街新胜村巷口一角,这座木制小楼本是一家招牌为“独角鲸”的唱片行。而这个摆满了珍藏黑胶唱片、一般不对外开放的二楼房间,有时也是亲月木乐队的排练室。
“你起身了就把窗户关下,冷飕飕的。”黎冰心脱掉呢绒大衣,从包里掏出鼓槌。
“哦,好。”
两个女孩子斯斯文文地说话都冒着白气,今晚确实有点冷。窗外太平街的石板路上,还飘着细细的小雪,在昏黄路灯的一小片照射范围内就化为了金箔似的碎屑,怪好看的。
钟雨和关好窗回头,门开了。脖子上裹着英伦风米格红围巾的主唱胡果背着琴包进来,后面跟了一个也背着琴包的中年男人,脸瘦瘦的,穿着一件臃肿的黑色羽绒服。
“这是崔远,远哥。”胡果介绍,他就是新找来的吉他手。
“这是小黎,黎冰心,鼓手。这是小和,钟雨和,键盘。我自己嘛,已经介绍过了,小果,贝斯兼主唱。”
远哥抬起手,和女孩子们一一打招呼。
“唉!上个吉他手是湖大的学生,一毕业就抛弃我们回北京发财去了,所以我们才缺吉他手。”小果告诉远哥,“妈的长沙玩得来的贝斯手太难找了,我就干脆改弹贝斯了。贝斯就贝斯吧,披头士的保罗不也弹贝斯?弹起贝斯唱起歌,老子就是长沙的保罗·麦卡特尼!”
崔远被小果的话逗乐了,说自己认同这个观点,乐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能演奏出来好音乐。
小果拍拍远哥的肩膀,让他进去再聊,不要太拘谨,反正大家都是为了开心才做音乐的。
远哥一边往里走,一边卸下背后的琴包,说自己还没太了解亲月木是一支什么样的乐队。
小和发现,远哥开口说话的时候,偶尔会习惯性地去看小黎。
“是一支人员流动性很强的乐队!”
小黎突如其来的自嘲,让崔远笑得呛住了。
“我是想问,什么音乐风格?”
“我们没有固定风格,大家随便玩的。”小和向他介绍乐队的来历,说小果是这家独角鲸唱片行的店员,老板九哥见他一天到晚闹个不停,觉得他很有激情,就建议他搞乐队。他当年在豆瓣网的长沙同城小组上发帖,找了几个人,本来都没想着能组起来,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吧,一起玩很开心,所以就暂时还没解散。
“硬要说的话,朋克肯定会有点儿,因为小黎的鼓是很躁的。但是怎么说呢,小和的键盘带点小清新和电子的感觉,就很可爱。”小果像触电了一样翻着手解释,“我是天才,所以风格比较多变,抒情的、爵士的,激动起来还会唱核,十八般武艺,什么都会。最近一直想和小黎尝试玩funk,可惜她兴趣缺缺,还要再做做思想工作。所以小和说得没错,我们乐队没有固定风格,但是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我们乐队拥有所有的风格。”
小果就是这样一个人,自信到自恋的那种好玩儿。
“远哥,你玩什么风格呀?”小黎转了转鼓槌,一边戴耳塞一边问。
“我其实之前都是一个人玩,没组过乐队,所以有点担心跟不上你们。”远哥很是谦虚,说自己弹布鲁斯比较多一点,有时还玩玩指弹。
“指弹牛逼啊,来一段?”小果怂恿道。
小和与小黎也都附议,想让远哥来秀一段吉他指弹。
“没事的,现在弹得好不好不重要,你不要有压力。技术这东西都是可以慢慢练的,重要的是我感觉你这个人很舒服,和我们的音乐理念很合拍,有一种……随性!没有拘束!朴实无华!”
小果又把远哥逗乐了,他拿出吉他,调了调音,说那就献丑了。
“我来段即兴吧。”
小和还没反应过来,远哥左手已经开始琢磨着打板,试着给自己一个节奏,接着以一段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滑音起头,击弦、扫弦、扣弦、颤音、琶音……所有的技巧组合都是如此自然和动人,仿佛在诉说一个温情的、久别重逢的故事,又像是恋人的分手,从此不再相见。
小和的眼角正要渗出一阵暖意,远哥却戛然而止,没让她把泪流下来。
“太好听了,我现在觉得……”诚实的小果立即觉得有些惭愧,“我们乐队可能有点配不上你。”
“不不不,没有的事,我是来向你们学习的。”远哥连忙摆手否认。
“远哥……”小黎似乎也有话要说。
“欸。”崔远应了一声,柔软的目光放在她身上。
“你弹得真好,不过你如果要来我们乐队的话,我有点小想法,不知道说了你会不会生气?”
“不生气啊,你说。”
“我刚才就觉得叫你远哥有点别扭了。你看我们乐队,小果、小和、小黎,对不对?你如果进来我们亲月木乐队,我们叫远哥,是不是太有距离感了?太不像一个team。我觉得啊,一起玩乐队吧,名字让人家叫起来顺口很重要。”
“那你说该叫什么?”远哥笑了。
“你年纪比我们都大,叫你小崔也确实不合适,还搞得我们乐队像做《实话实说》谈话节目的。要不你就叫老崔?对!老崔顺口多了。我的偶像崔健也叫老崔,棒不棒?”小黎伸出大拇指,对自己取的外号很满意。
小果哈哈大笑,说这个好,这个好。
“行啊,沾沾摇滚教父的光。”远哥说,从现在起,他的艺名就叫老崔了。
小果摊手晃晃脑袋,告诉他小黎就是这么古灵精怪,喜欢搞这些,乐队成员“小”字系列的外号也是她给取的。
“乐队的名字难道也是她取的?”老崔说,他其实还不太明白这几个字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是啊!每次都要给别人解释半天,亲月木是什么意思。”主唱小果一脸无语,“听起来是不是很抽象很艺术?其实挺无厘头的,因为我们是在新胜村成立的乐队嘛,她就一定要拿‘新胜村’三个字的一半来当乐队名。不过现在有一定知名度了,粉丝们反馈倒还不错,一些人觉得听久了也挺顺耳的。”
“可以可以,我觉得特别好。”
小和后来才发觉,打第一次碰面开始,无论小黎说什么做什么,老崔都会觉得特别好。
仿佛只要看向小黎,他的眼皮都会稍稍放松,眸子里映出温柔的光。
有时在太平街流连得足够晚,游客们就会听见新胜村巷口,独角鲸唱片行木房子的二楼,传出间歇的音乐与歌唱。
“不要再念那些晦涩的诗,不要再写那些扭曲的字了。在缤纷的霓虹世界中,你的灰色多幼稚……”
“停一下,停一下。”这遍才起个头,小果就叫停了排练。
他抓着头发转身,痛苦地表示感觉仍然不对。如果开头想要传达出来的那种情绪没有表达出来,很难在一开始就去抓住听众的耳朵。
老崔问是不是自己的吉他有问题。还没等小果回答,小和连忙表示否定。
“我认为吉他没问题,你的吉他反而是目前最到位的一部分。可能是我的合成器进得太早了?”她思忖着解决方案,“要不试试前面做得简单点?前奏的8个小节之后,主歌开头的16个小节,都把主唱的人声突出出来,稍微给点鼓点垫一下,接近清唱的那种。然后到下一段再进吉他和键盘?”
小果把双手搭在贝斯上望着天花板思考,似乎在脑海中复现了一番她说的效果。
接着他撇下嘴,摇起手指:“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有个问题。在我的理解中,开头最戳人的地方是主歌后边那句‘在缤纷的世界中,你的灰色多幼稚’,我觉得最适合这部分动机的编曲应该是能形成一种对比的。”
“对比?”
小果立即解释:“什么意思呢?就是通过编曲的强律动和噪音来表现‘缤纷的世界’,同时通过我的人声来表现‘你的灰色’,这样说你们能明白吗?通过外与内概念的对比,来表现出歌词里的孤独感。”
小果这个人,平时好玩归好玩,一旦进入音乐,他又会变得一丝不苟起来。
小和看老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大致明白了自己提的方案问题出在哪里。
“所以按照我说的类似于清唱的办法来弄,编曲起得太简单了,一下子又进不了那种‘缤纷复杂世界’的感觉,是这个意思吧?”
小果手指着她连连点头,说问题的关键确实就在这里——编曲太简单,对比的意图没了;编曲太复杂,人声的情绪不够满,好难。
小黎摘下耳塞,问小果要不要试试这一句换个唱法,唱个核啊,或者变个音什么的。
“你不说你是天才嘛,展示一下你的天赋嘛。”
小果说天才也会累啊,得再想想办法,琢磨琢磨……
“这首歌先到这里,休息下吧,我出去抽根烟去,老崔一起吗?”
“好啊。”
崔远刚起身,小黎也放下鼓槌从椅子上蹦起来,像只企鹅一样跺了跺坐麻了的脚。
“我也去!我也去!”
小果转身丢给她一个无奈的表情,带有点关心的责备。
“你不是有慢性哮喘啊?少抽点咯!”
“抽死拉倒,抽死拉倒。”小黎笑嘻嘻地走过去,挽起他的胳膊往外走。
三人抽烟回来的时候,老崔给小和带了一瓶她喜欢喝的饮料。
“我还是想快点把这首《世界观》弄出来。”小果接着聊刚才的排练曲目,说自己特喜欢这首歌,做好了应该会是乐队的招牌歌曲,想拿它参加比赛。
“什么比赛?”老崔还不知道比赛的事情。
小果告诉他,乐队今年的目标,是在6月份“长沙音乐新势力”的比赛中拿到前四强。这样就可以争取到明年上星城音乐节的名额。
“虽然啊,这个名额是下午顶着大太阳演出,相当于暖场乐队的性质,但是星城音乐节是长沙目前最大牌的音乐节,有挺高的曝光率,没准会被大的厂牌相中签约,我们离走红也就不远了!”看得出来,小果对这首新歌寄予厚望。
“想赢比赛还不简单?”小黎一撇嘴,欲言又止。
“那不行,我们要赢就堂堂正正地赢。”小果显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也觉得还是别吧,这种事情对我们有害无益,做音乐还是得踏实点。”平时好说话的小和,这次立场也很坚定。
只有老崔一个人蒙在鼓里,问他们在说些什么。
“今年的比赛和明年的音乐节都是小和亲戚家的房地产公司出资赞助的。只要她去给亲戚说一声,别说前四强,拿个第二名至少没问题吧。”小果耸耸肩,说不过这太不体面了,搞摇滚的玩这些,丢人!
“你们就是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干净了。”小黎对他的观点不以为然,说你既然想出头,出不了头才是真正的丢人。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不过小黎很快又说她是无所谓的。自己和大家一起玩乐队也不是为了出头,只是觉得开心,所以比赛这事随便,都可以接受。
“小和家里这么有钱?”老崔也在帮着她转移话题。
“你还不知道小和是富二代?没看见她开的那辆奥迪跑车?超帅的!”小黎一把过去抱住小和,往她脸上蹭,“呜呜,我一直在等着我的小富婆来包养我!”
“得了吧,你爸不也是开公司的?”小和反过来抱住小黎,咯咯笑,“我也在等我的小黎总来包养我!”
“那开公司的和开公司的不一样,你爸是真正的企业家,我爸开的那是骗子公司,他整个人就一骗子。”小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恨意,不过很快又被她掩饰过去了。
“无商不奸嘛,玩商业的哪里会有什么太干净的人?不过他毕竟是你爸,亲情这东西……”
小果还没说完,就被小黎打断了。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我们继续练歌吧。”她站起身来,走回到鼓前坐好,戴上耳塞。
小和瞥见老崔的表情,像是陷入了某种思考,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起吉他。
“不要再念那些晦涩的诗,不要再写那些扭曲的字了。在缤纷的霓虹世界中,”小果切换了一种嗓音来唱,“你的灰色多幼稚……”
“他们都正确,他们说的都正确。活得辛苦的人……”
又是一句没唱完,小果再次用左手手指顶着右手手掌,示意大家暂停。
感觉仍然不对,无论是之前说的编曲与人声之间的对比感,还是歌词的情绪,完全没有出来。
“是不是歌词本身不够意思哦?”小黎嘀咕了一句。
老崔问这歌词谁写的。
“我写的啊。”小黎举着鼓槌说。
“嗯。”老崔沉吟几秒,表达他的看法,“我觉得你的歌词没问题,小果之前唱的那种也没问题,现在这样唱反而复杂了。”
“之前那样唱是比这次好,但小果讲的那个问题确实存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感染力不够。”小和也参与讨论。
“我提个问题啊,”老崔看向小黎,“你这首歌叫《世界观》,那你写的这个‘在缤纷的世界中,你的灰色多幼稚’,这个人称‘你’,写的究竟是谁?”
“写我自己。”小黎告诉他,“本来这首歌里写的都是‘我’而不是‘你’,还有下面那段‘看你的纯真多可笑’和后面的副歌。但是给小果唱嘛,改成‘你’就更合适一些。”
“所以问题也许就出在这里,”老崔说,“我刚才一直觉得,小果唱得没有问题,但是整首歌给人的冷静感在于一种‘客观视角’——他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只是在‘客观’地讲述‘你’的这样一种人生给别人听,所以在情绪上有些欠缺。”
小果同小和一起“哦”了一声,认为老崔说到了点子上。
老崔进一步剖析:“说到底,这首歌更像是你小黎的世界观,所有的情绪也是你的。无论小果怎么唱,可能都改变不了在‘讲述’的事实,但情绪是很难通过‘讲述’来转达的,它需要你亲自‘倾诉’。”
小果打了一个响指,他已经明白老崔的意思了。
“我们试试!”小果说,“小黎你接一个话筒,帮我加个和声。像这样——我唱主歌‘在缤纷的世界中,你的灰色多幼稚’的时候,你从第22个小节开始,就进‘我的灰色多幼稚’。后面也是一样操作,所有我唱到‘你’的后一个小节,你都这样以你自己写词的情绪,高三度,进一段主观视角‘我’的和声!”
警车从岳阳平江县虹桥镇驶出来,一路都是盘旋的丘陵公路。
安春被绕得有点晕车,埋头伏于膝盖上休息。坐在前排的杜然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小帅哥辛苦了,递给他一只呕吐用的塑料袋。
安春说没事,过了这一段就好了。比自己想象的简单很多,还以为要抓到人挺难的。
张伟呵呵笑,告诉他很多时候抓捕行动不仅难,而且危险。要不是前期布控觉得风险不大,又急着需要他提供的那些信息,也不会申请带他过来。
“小帅哥还挺有正义感的,做什么工作啊?”
杜然再次转过头这样问。安春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做的事,就说自己喜欢单车,所以在太平街的一家单车行打工。
“你别装,我们知道你咯。张伟和那个米老板熟,我也听过你的事。你一个打工的,来掺和这些赌博佬的事干什么?都在眼皮子底下呢。”
杜然扶了扶墨镜,头枕双手一本正经地说:“我其实觉得你挺不错的,就是现在干的事情也有点危险,游走在法律的边缘地带呢。要不要去考个公务员,来加入我们‘正牌军’?”
“那是的!”张伟哈哈大笑,说平时就你喊累喊苦的时候最多,这时候倒策起人家小帅哥进坑了?不过说得没错,确实是块料子。
“人不比狼,是群居性动物,个人的理想再大,能力始终是有限的,得拥抱集体才能施展拳脚,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张伟聊了聊他的看法。
安春此前从未考虑过进体制这样的选项,但又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们,索性一声不吭,摸摸鼻子,装作一边忍受晕车,一边陷入思考的样子。其实也不一定是装,他短暂地思考了几秒两人略带调侃的提议,但没有得出结果。考公务员从事警察这种职业,在他的脑海里无法想象。
“另外一位帅哥呢?不要这么沉默,一起聊聊天嘛!总不至于一定要回到长沙的审讯室里面问你,才得开口吧?”
绰号“熊熊”的孙志熊坐在警车最后一排,他上车的时候手腕被衣服包裹着,用来遮挡那副打眼的手铐。杜然忽然把话题转向他,安春松了口气,这才明白警察们刚才找自己聊天打哈哈的用意,可能是做个引子,为了让孙志熊慢慢放松些警惕。
孙志熊咬着干枯脱皮的嘴唇,小声说他们抓错人了,自己没犯法,没什么好说的。
“你没犯法?那你在长沙待得好好的,突然跑回老家躲什么?我们没证据,会跑来铐了你?”
杜然的语气轻蔑,表情不屑,一副已经听过很多遍这种鬼话的样子。
熊熊便耷拉着脑袋,闷不吭声。
“反正你迟早得说的,早说早轻松,早坦白早宽容,我们不急的。”张伟在旁边唱白脸、打哈哈。
“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是我兄弟来我家里,让我跑回老家避避风头的。我问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又不告诉我。”熊熊辩解道。
安春在车内后视镜里同张伟、杜然相互对了对眼神。
“你说的兄弟是谁?鳜鱼哥?”
熊熊轻轻摇头,说自己不想出卖兄弟。
“你们在做洗钱的生意,是不?”
熊熊大力摇头,告诉他们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还兄弟?”杜然气不打一处来,问他刚刚在稻场上哭天抢地的老人家是谁。
“你外婆还是你奶奶?你考虑过她没有?你考虑过邻居左右怎么看你的家人没有?你是想这一进去,他们煎熬个三年五年呢,还是八年十年?给你机会你不珍惜!还不快点如实招来?”
熊熊的眼泪流出来了,从他宽大的脸颊上滑落,滴在包着手铐的衣服上,但他依旧没有开口。
“我从你家路由器上看到你在一个论坛里问洗钱相关的法律问题,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安春轻轻问他。
熊熊说,他不知道什么论坛,也没有问过这种问题。
“那我懂了。当天你兄弟来你家里,是他用你的wi-fi上网提了那个关于洗钱判刑的法律问题,然后让你回老家躲一阵子,是这样吧?”
安春直起身板,一动脑筋,反而没那么晕车了。
“你这么护着你兄弟,他拿你当兄弟吗?”安春接着问,“你以为我们是怎么这么快找到你的?他在那个论坛上提问的时候,是用的你的手机号码注册的。”
其实那个问答论坛是匿名提问的,没有电话,只留下了ip地址。而警方通过身份信息查到他的电话,再通过手机定位到他的活动范围,实施布控和抓捕,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安春不过是用谎言编造了一个试探的陷阱——手机号码注册这事是假的,但如果他与网站上的提问无关,他应该不知情。只要他表现出诧异和不信任,就说明他很清楚网站规则,对网上提问的事至少知情,更大的可能就是他自己问的;如果他继续打兄弟情谊牌沉默不配合,也很可疑,按照他们的“江湖规矩”,已经这么被兄弟出卖了,应该也不至于替兄弟继续保密,自己遭罪受了。
所以,孙志熊此刻应该在心底做考虑,不交代点什么是说不过去的。
“袁文斌。”
“谁?”杜然赶紧追问。
“那天是袁文斌来找的我,在我家里住了一晚上,就说让我第二天一早回老家躲一躲,最近都不要回长沙了,别的我就没听他说。”
“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啊……”张伟喃喃道。
杜然也想起来了这号人物,问是不是那个脸上蛮多毛的家伙,长得又瘦,也是个赌博佬。
安春听他们的描述,回想了一番,问是不是绰号叫“悟空”的那个,熊熊说是他。
张伟问他现在人在哪里。
熊熊称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来他家之后,两人就分开了。
“你要是不知情,他为什么让你离开长沙躲躲?你又为什么躲?”杜然问中了要害。
熊熊说,他以为是因为赌钱的事情。
这个答案难以令人信服。他在那一带赌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从来没躲,为什么突然就躲了?
“上上个周日,你们躲出长沙之前,橘子洲有个人死了,你知不知道?”
张伟冷不丁问了一句,熊熊说不知道。
“那就巧了,这个人名叫黎万钟,你应该认识吧?他是不是输了你和你兄弟们很多钱?”
熊熊承认赢了这个人很多钱,但是不知道他死了。
“讲讲吧,你们怎么认识的?”
车路还很漫长,熊熊的眼帘下垂,一边回忆一边讲述。
那是开年后不久,他像往常一样,和几位同乡一起搭乘商务车,沿着同如今一样颠簸的道路,从平江县回到长沙的住处。
才把从家里带来的土鸡蛋和腊菜放入冰箱,电话响起,有朋友问他要不要过去炸金花。他早就手痒了。
然而并不走运,半路下了大雨,他又没带伞,被淋了个落汤鸡。冲进场子里,正好老板烧了一大盆炭火,他就先不急着上桌,坐在炭火旁,把衣服表面的水烤干,让身子暖和一些。
“你就是熊熊哥吧?”
一个女人,穿着黑羽绒服,系着豹纹围巾,明显比他年纪大,却依然叫他一声哥。
“我叫吴弟豪,幸会!幸会!”
这个名字他有点熟悉,随即反应过来:“哦!你就是豪姐?”
“是的,是的,大家都叫我豪姐。”中年女人赔着笑,问能不能要他一个电话号码,说想认识认识,有空切磋一下牌技。
熊熊向来不拒绝牌友,尤其是女人,所以很爽快地给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
豪姐说等两天介绍个大老板给他,就住在这边,有钱!最近瘾大得不得了,但是呢,他这边不认识什么人,所以不太放得开。
“熊熊哥你人缘广,方便的话带他多玩玩,多带点朋友和他耍?”
“豪姐客气啦,听起来像个散财童子啊,怎么就让给我了?你自己在各个场子里朋友也不少呀。”熊熊打了个哈哈。
“兔子不吃窝边草不?我跟太熟的朋友玩不开的。再说,我和他堂客熟呢,经常带人家老公一起玩,像什么话咯!”豪姐笑起来就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和一大截肉粉色的牙龈。
熊熊说那是那是,只觉得她在讲客气话,想故意套个近乎罢了。问她今天要不要找几个腿来两把,她也很快推脱掉。
“今天就不和你玩了,我刚下场,快输死的。”豪姐举起手机说,改天再和他摇铃子[1]。
熊熊很快忘了这件事,沉浸在当日的赌局厮杀之中。这是新年的第一局,他一定要赢个开门红,来个好兆头。但往往运气就是这样,你越想赢就越赢不了,那天玩了一通宵,他输了挺多。
清晨踉踉跄跄去吃了碗肉丝粉回家,倒头睡到下午4点,熊熊被电话吵醒,是个陌生号码。接通之后是昨天刚认识的豪姐的声音,问他今天来不来玩,想带老板过来相互认识一下。
熊熊穿好衣服起身,在路边随便一家粉店吃了碗老干妈蛋炒饭,就奔着场子过去。没多久,豪姐也带着老板来了。那位老板看上去有些年纪了,西装穿得干干净净,确实像个老板的样子。
豪姐介绍说这位是黎总,这位是熊熊哥,两人便算是认识了。
黎总算是那种非常标准的“散财童子”——赌技极烂,又贪脾气又大,很容易输红眼、输上头。
他非常有钱,赌资阔绰,但又特别小气,一包烟一包槟榔都舍不得给别人一点,每次都捂得严严实实。黎总也输不起,虽然从他这里赢了不少钱,但熊熊挺受不了他的,他玩的次数越多,越喜欢讲七讲八,怀疑别人出老千或者联合起来骗他钱。
后来黎总干脆不跟熊熊玩了,让熊熊给他介绍其他兄弟,然而不管赌桌上的人怎么换,输得最惨的永远是他。
再后来,朋友带朋友,黎总认识了包括悟空在内的很多老哥,去了一些别的场子,两人便渐渐疏远。
熊熊说,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两三个月吧。至于他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谁杀了他,不清楚。
“你认识崔远吗?”杜然问。
熊熊抿了下嘴,说不认识。杜然让他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但他坚持称自己不认识崔远这号人物。
“你刚才提到的那个豪姐,”张伟看了眼安春,“她的男朋友,你有没有印象?”
熊熊仍然称自己没有印象,说和豪姐打交道也就那一两回,没见过,也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那你和鳜鱼哥是什么关系?”
“朋友,酒肉朋友。他经常喊我们一些人去鲁哥饭店吃臭鳜鱼,人比较大方。”
“我怎么听人说,你和他挺熟的啊?”安春打量着熊熊的鞋子,他一直在不停抖脚。
“反正也算不上不熟,有时候一起玩。”熊熊说普通熟,比豪姐熟些。
“那鳜鱼哥,他和黎万钟赌过吗?”
熊熊说也许赌过,不是很清楚。
“我有个事情很在意啊,我们刚刚一开始只告诉你黎万钟死了,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吗?”安春摸摸鼻子,“但是刚才你讲完故事的时候,又说不清楚是谁杀了他,对吧?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杀的?”
“他要是自杀的,你们来抓我做什么?”
熊熊把头扭向一边,看着车窗外的公路,已经快上高速了。
“再一个,黎万钟显然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自杀也是需要勇气的,我就想过自杀好几次,做过好多心理斗争呢,有一次差点真死了。不过总会有兄弟跑来开导我,说不管怎样,人还是得好好活着,我想明白了,才没死成。”
熊熊说他一看就知道,黎总这种德行的小老板,最自私自利、贪生怕死,肯定不会自杀的。
这两个解释倒是说得通,安春不打算再抠字眼了。
“你说那天在你家里,洗钱的问题是你兄弟悟空问的,你不知情,那我就要问你了。我打听到的消息是,黎万钟输给鳜鱼哥那拨人的钱最多,其次是你,输给悟空的钱比较少。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不可能只洗悟空那点钱吧?悟空和鳜鱼哥关系怎么样?他们两个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张伟接着问。
安春看见熊熊用力咬了下嘴唇,然后摆头,说不知道他们的事情。
“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对于他的说辞,杜然一脸的不信任。接下来近一个小时的车程里,三人又轮番问了些类似或相关的问题,但熊熊的回答似乎越来越敷衍,越来越不肯配合,